首页 -> 2008年第4期

叶嘉莹:弱德之美

作者:尽 心




  叶嘉莹先生是一位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大家,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弱德之美”这个词是叶先生针对词体的美感特质所提出的一个概念,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之下,所表现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属于隐曲之姿态的一种美。“弱德之美”是叶先生词学理论的核心,也是她自己诗词作品本然呈现的一种特色,而在与叶先生本人的接触中,也深深感到她典雅平和中所特有的“弱德之美”的人格的魅力。
  
  弱,如水的气质
  
  《红楼梦》里早就说过女儿是水做的,水是柔弱的。在中国的传统理念里,女子是柔弱的,也应该是柔弱的。
  叶先生说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座上的一位女士说可以根据一个人的姓名算命,叶先生并不是一个经常算命的人,她只是觉得这游戏在酒席宴上很好玩,于是就让那位女士给算了一下。人家说她五行得水最多,还说她“既可如杯水之含敛静止,亦可如江海之汹涌澎湃”。她为此填了一首《踏莎行》词,开篇写道:“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拘囿深杯里。”
  水是柔弱的,也是柔韧的。形态改变,而本质不变。
  叶先生说“弱德”的“弱”不是“弱者”的“弱”,弱者只是趴在那里挨打,是完全被动的。而她所欣赏的那种“弱”则是一种婉曲,在婉曲中不改变自己固有的本性。即使有时候会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力量,但毕竟不是“强”,不是要去与人对抗。
  虽然叶先生本人曾戏称她已从“花”成长为“树”,那种柔弱之美历经岁月风霜已然坚毅起来。在无常的命运的面前,人力难以抗争,必然是一种“弱”。何况作为女性,从深宅大院的大家闺秀到命如飘蓬的贤妻良母,在很多时候她都是处于强势的压迫之下的。
  她在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遭遇“七七事变”,北平沦陷,过早体尝到国亡家破的苦痛。17岁那年,她刚刚考取辅仁大学,年仅44岁的母亲因病去世,当时父亲在国统区工作,音讯全无。对于一个少女来说,在国难家难突如其来降临的时候显得如此柔弱,不堪一击。
  结婚以后,她随丈夫去了台湾,遭遇白色恐怖,就在女儿未满四个月的圣诞节那天,丈夫被突然抓走了,是因为“莫须有”的思想问题,在监狱里一关就是三年。她曾经有一度带着怀中幼女寄人篱下,白天抱着女儿徘徊在外面的街上,去军营探听丈夫的消息,晚上在亲戚家的走廊里铺一张席子勉强安身。丈夫出狱后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性情变得乖戾,她在忍泪吞声中深感柔弱无助,而且本来身体瘦弱的她偏又患上了哮喘病。她感觉自己就像漂泊的蓬草,没有归宿;她感觉自己就像春末的柳絮,还没有开放就悄然坠落了。在“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的时候,她反复默诵王国维的词句:“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坠。”
  好不容易来到海外教书,她被迫要用英文讲诗词,每天查生字到凌晨两点钟,一早起来去给那些没有中文背景的学生们娓娓道来。年过半百,一切原该安定了,谁料曾与自己度过患难的大女儿又突然遭遇车祸,与新婚的女婿一起逝去。她不能不感叹:“哭母髫年满战尘,哭爷剩作转蓬身。谁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如今,“头白鸳鸯失伴飞”,希望她再不要经历任何风雨。
  
  德,不变的持守
  
  叶先生说她是从患难之中走过来的,终于能够把个人小我融入到更为广阔的人生境界之中。她说:“人生是短暂的,只有文化的传承是长久的。”
  为什么她能够如此坚强地历经磨难而不改初心?
  正如她自己所说:“弱德”的“德”是一种坚持,是内心的持守,是负担承受并且要完成自己的一种力量。
  她开蒙时候读《论语》,读到“朝闻道,夕死可矣”。虽然不懂深层的含义,但是受到很大触动。也许,在她幼小的心灵之中就有一种想要追寻“道”的力量吧,虽九死其犹未悔。
  她出生在荷月,小名叫“荷”,荷花清洁美好,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她在潜意识里不自觉地接受了荷花的诸多自然品性以及文化内涵,对自己的人格和人生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又由于荷花与佛教的紧密联系,因此难免生出度脱众生的宗教情怀,而联想到荷花在现实中的实用价值,也体现出一种奉献的精神。荷花作为高洁的象征,不合世俗的污浊,深爱荷花的作者也独守着一份高洁的品格,并由莲花看到幻化的佛像,以佛度脱众生的情怀在奉献之中完成自己。
  她在一首《浣溪沙》词中写道:“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埋在地下经历千年沧桑变迁的古莲子,有一天居然会发芽,并且开出盈洁艳丽的花朵。为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梦想,为了传承古典文化生生不已的感发生命的力量,情愿固守这一份痴情,哪怕人生易老,终究了悟遗憾。坚守的信念是莲花所留下的种子,是那一脉心香。
  她在1978年底给中国教育部写信,申请利用休假期间回国教书。从1979年开始,她回国教书已经将近30年,指导了好多届研究生,没有拿过任何报酬,而且她还把自己的10万美元退休金捐给南开大学作为奖学金和学术基金,甚至很多年中加之间往返的机票都是她个人自费支付的。
  如今,她已经85岁,还是每年往返于加拿大、中国,有时候还要跑两岸三地,还有美国,到处讲课以及参加会议。在南开大学,她至今每周给研究生上两三次课,每次两三个小时,指导硕士、博士、博士后们写论文。遇到一字一句的小问题,她总是耐心地查找许多相关的资料,体现着严格的治学精神。
  很多人不能理解她的行为,她也从不试图解释什么,总是以和愉美好的态度坦然面对着一切。诗歌是有生命的,能够传承这个生命,内心所获得的慰藉使她完全淡化了外界的名利,也可以坦然直面许多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她在自己的诗中写道:“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她自喻为柔弱的春蚕,吐尽千丝万丝,期待着有巧手的织女织出天机云锦。也正如她的词中所写:“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中国的古典文学浩如烟海,她引导我们去寻觅与领会这烟海之中遗留下来的那一点亘古长存的声音。
  叶先生虽然名满天下,但是她的个性从不张扬。她讲课时曾经提到“衣锦尚 ”这个词,《中庸》里是这样说的:“诗曰‘衣锦尚
   ’,恶其文之着也。故君子之道, 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 ”,同“ ”,指罩在外面的单衣。也就是说,即使穿着华丽的锦缎,外面也要加上一件麻纱衣,因为这是嫌锦衣的纹采太显眼了,为人要谦虚而戒浮华。唯如此,君子的道德深远而日益彰明,小人的道德浅近而日益消亡。据笔者观察,叶先生平常穿衣服总喜欢在外面罩一件什么,夏天时经常穿着所谓的“两件套”,有件外面的罩衫,秋冬时节经常外罩大披肩或者穿一件背心。
  台湾学者周婉窈的文章曾有一段提到为叶先生回绝一些不想答应的事情,这位与叶先生有多年交往的女学者这样写到:“私意以为,叶先生其实是个内向而含蓄的人。在陌生人或不熟的人面前,她似乎没有表面看起来自在。或许由于长年教书,又时常必须和各方人士接触,大概不得不表现出一种自在吧。我常想,以叶先生的教养,似乎不太容易拒绝别人。我回台湾工作以后,有一次,叶先生回来讲学,在一二场合中,我替她挡了一些事情——有人恳切拜托她做些什么,而我深知她实在并不想做。”
  的确如此,经常有人请叶先生做这做那,有些时候她要以非常婉转的方式拒绝,不至于引起别人的尴尬。而且,来访和电话也会占去她很多的时间。记得她曾说过,有天上午,她正是很忙,有人给她打电话说新作了一首诗,念给她听,又解释了很多,说了大半天,而她实在不好拒绝。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