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深挖文学的两条根

作者:毛志成




  自从人类诞生时起,特别是蒙昧人、野蛮人变成了文明人时起,又特别是人世间有了文明史、文学史时起,若问:人类最恨的是什么?最爱的是什么?
  真正入实的回答其实只能是:人最恨的是人;人最爱的也是人。恨和爱,成了人类文明表现、文化行为、文学动力的两条根。若是再深问:在恨和爱两条根之中,什么是主根?有人说是恨,有人说是爱。说主根是恨,绝对有道理;说主根是爱,也绝对有道理。不信就先举一举很直近的例子。近几十年中,中国有两部必读教材:一是“文革”,一是汶川的大地震。读“文革”,你可以看清人恨人(包括“人性恶”)的普遍化、流行化、疯狂化;读汶川大地震所牵动的人和事,你必须承认那是人爱人(包括“人性善”)的举世共识、举世壮举。
  对上述的事,不能草草去读,不能浅浅去想,要十分入实地去读,百分入深地去想,去思考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弄通这样的事,尤其是懂得如何将中国国民(特别是文学本身)的爱根深扎下去,坚实起来,这实在是大幅度提高国民素质的特大问题。要想将中国国民“人爱人”(包括“人性的大大善化)造成新风、强风,我们就应不怕说实话、说深话,包括去说:中国几千年,文学(以及诸多社会现象)的主根曾经是恨而不是爱。而爱,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或凭空拟想出来、少数圣贤虚构出来的或刻意冥想出来的神思、美言,而是有实实在在前提的。今天,我们就是要开发这个根的前提,而且又确实到时候了!
  在此,我们仍不妨先说说若干年前的中国夙见。
  当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专门用了一个章节批评一种主张,即:“文艺的基本出发点是爱,是人类之爱。”毛泽东认为:“过去的一切统治阶级喜欢提倡这个东西,许多所谓圣人贤人也喜欢提倡这个东西,但是无论谁都没有真正实现过,因为它在阶级社会里是不可能实现的。真正的人类之爱是会有的,那是在全世界消灭了阶级之后。”对这样的见解我们当然认为无比正确、英明,但事后想了想,也难免产生了某种悲凉感和疑惑感。例如:一,实现人类之爱要等到阶级消灭之后,那样的年代太遥远了,今天的人和此后若干百年、千年的人是等不到的,也包括作家。二,即使消灭了阶级之后,人人、时时、处处都是爱的天下了么?如果真是,爱成了人人的本能,人人的家常菜,司空见惯,还会有各种特殊的声音(如笑声、哭声、喊声、骂声、口号声、不平声、咏叹之声等等)存在么?换句话说就是:还会有文学存在么?
  再细一想,也就想通了:地球上、世界上产生文学,本来是也理应是一种阶段性的现象,或曰一个周期,有生就有灭。设想到了数千年、数万年之后,人对人都以爱为本能、为习惯,天天互示的都是拥抱、亲吻、抚爱、甜言,也必然用不着分出精力去耍弄文字。那时即使有文学,有用文字作表达方式的文学,也是今人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模样的文学。
  可惜那样的盛世无比遥远,有人等不到,有人不必等。不等就不如关注一下眼下、脚下的事。眼下、脚下的事,其一便是先思考一下此前的文学、作家,其思想、情感或写作行为的原动力是什么?也就是说,是基于爱还是基于恨?
  要我去说,我只能说:那时的原动力是恨,包括憎恨、仇恨、妒恨。古语说的“不平则鸣”,不平就是恨。古代的文艺方针之一“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其中的“歌”至少有一大半是指骂、怨、叹。纯粹指爱的固然有,如情歌情诗之类,但比重毕竟少之又少,远不如写各式的恨为多。
  中国古典文学的几大名著,我看写作的原动力也大多是源于恨。如《三国演义》中的种种征战,都离不开你死我活式的屠戮。《水浒》中的108个好汉(包括其中的“女好汉”),大都有杀人行为。《红楼梦》中的主子恨奴才、奴才恨主子、主子之间与奴才之间的互恨,占的篇幅也太多太多了。《西游记》中,虽然唐僧大讲慈悲,但手下的那几个徒弟以及他们的对头,都无一例外地离不开打打杀杀。连《儒林外史》中的一大群文人,也离不开恨。
  不过那些恨,大多表现为某些人对某些人的恨。到了近代,恨的级别和品位就空前提高了,上升为“阶级仇恨”。与之相对应的,是“阶级感情”、“阶级友爱”之类。但恨与爱的比重和程度,还是前者超大而后者偏小。到了“文革”,恨尤其成了中国人的主体意识和主要行为。将大量的人定为“阶级敌人”且恨且斗(包括武斗),即使是互称“阶级兄弟”的人之间也随之将“阶级斗争”分化成了“派性斗争”,互恨得咬牙切齿,互杀得鲜血淋漓。
  一个民族,一个社会,以恨为原动力,为基本意识,为主要行为,而将爱视为一种在特殊情况下才有的东西,还有时甚而视为必须否定的东西(如当年就曾将“爱”贬称为资产阶级思想、小资产阶级情调云云)。尤其是只承认功利式的爱(如以阶级本位、等级本位以及各种利益本位为主旨的爱),而不承认基于人性本身衍生出的爱,这可能是多年前中国的特殊国情之一。
  爱,需要上岸,需要启蒙。上岸,首先要做的是告别以恨为原动力的那种轮船或小舟;启蒙,首先要读的是种种真正《爱经》的原本、真本。
  爱,可以像一株树一样,能分蘖出千种万种枝叶,但主根却只有一个,这就是仁爱。有了仁爱,无论是政治性的爱还是经济性的爱,无论是对国对民的爱还是对世对时的爱,对族对亲的爱,以及对强者的敬爱或对弱者的怜爱,包括纯属两性之间的私爱、隐爱、密爱,都会有较高的质量和品位。
  爱有爱根,恨有恨根。虽然中国是发现“爱根”(如子曰“仁者爱人”)最早的国家之一,但在实际上爱根扎得颇浅,而恨根(包括有缘有故的恨和无缘无故的恨)却扎得太深太深。
  小农文明咯噔一下子跃升为商业文明(或称市场文明),文学又极容易演绎成小市民文学或洋市民文学,恨根仍未除。而他们表现出的“爱”,也往往以“利之爱”、“性之爱”为最大亮点,而仁爱的因素尚乏,有时尤乏。
  中国文学要想启蒙,我意先不急于开发、生产、推销“性爱”,而要用双倍、多倍的力气播种仁爱,培育仁爱,强化仁爱。虽然性爱也是文明和文学的胚芽之一,但只有“性”而没有“爱”的人类与兽类无大区别。性爱毕竟有太多的因素是自然属性,那种“爱”也大多属于个人行为,而且排他性极强。而“排他”,又常常与“恨他”有多种瓜葛,致使人间不宁。仁爱为什么宝贵?首先在于这样的爱除了有“爱己性”之外,更多的是“爱他性”。什么是“爱他性”?说小一点是“我”爱我所加入的“人群”,说大一点就是“我”爱我所共属的“人类”!
  “爱我”式的文学,尤其是“恨他”式的文学,都称得上源远流长、波浪滚滚。这里说的“我”和“他”,可以包括个人,也可以包括群伙、集团、帮派、政派、学派、等级、阶级、民族、国家等等。有的只因为有各式各样的仁爱,营造出了不少的文化精品;有的只因为有各式各样的义恨,也生产出了不少的文化名著。关键在于那样的爱和恨都大,又都以爱为出发点,从恨中提炼出的也是爱。至于无缘无故、近于本能式的“恨他”,则常常恨得既愚且陋。某些作品将猥琐之恨镀上“大爱”之金,虽然也很容易火爆、轰动,但在有德有智的读者看来,终归是劣品、赝品。
  当然,真正优质的“爱他”,包括用通俗术语译出的“爱民”,不仅表现为对真情实感的赞美,更包括基于真正负责而写出的批评性文字,警示性文字。
  中国文学史几千年,恨之根也深植了几千年。今天应该结束那个周期,另行换成爱根了。对昔日的恨之惯性,回头一笑即可。
  去谈这样的问题,就不能不谈另一个问题,即人性问题。当年毛泽东颇为摇头于“人类之爱”和“普遍人性”,鉴于当时的时与势,摇头无疑是有道理的。他只尊崇“阶级”、“阶级爱”,也是事出有因的。但是今天呢,我们在讨论“人爱人”的话题时,若是将“爱”做了太多的限定,如只爱“阶级兄弟”、或各式“同仁”,或只爱道德楷模式的君子、义士、英雄、贤人,而没有义务爱“非我式之人”,这样的爱毕竟是狭义的。而真正之爱,高品位之爱,纯粹的爱,首要的意趣是爱一切生命。汶川地震中的一切救人者,绝对没有先追问一下对方是什么人,是否值得去救,而是见了人就去帮,见了生命就去救。典型的例子之一就是警察为了去救犯人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爱生命,爱他人生命,爱所有人的生命,牺牲自己也要去救,这就是人类之爱,就叫人类对同类的本能之爱。这种品位之高,堪称史无前例的,也是中国国民素质的真正大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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