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

作者:严英秀




  我在上大学时才读到了萧红,开始便喜欢。一直到今天。其实,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女作家们,个个都魅力非凡,但私心里,总觉得冰心太淑女,那些清风明月大海的诗篇把人间的一切不堪荡涤得干干净净,固然纯洁,固然美丽,但却是我们够不着的一种风景,就像隔着玻璃在看远远的花园草坪上一位穿着公主裙的女孩。而丁玲,过于风头浪尖,她的美丽强悍,她的写作,她的爱情,她的革命人生,都是引领时代潮流的,是寻常女子无法企及的高度。至于张爱玲,她太华丽高蹈,她太点石成金,她太聪明犀利,她的一支笔将人性最没有光的所在剖露出来。这样洞彻世事的女子,该是先天的就对爱情对伤害有免疫力的,偏偏,她却是爱了,也被伤了。
  就是这样,在我极其性情化的个人阅读视野里,冰心太远,丁玲太高,张爱玲太深,而萧红刚刚好。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她就是邻家女儿那种类型的。萧红之于我,不是激情的邂逅,而是贴心贴肺的相遇相知。我常常看着她的照片,那张被经常用于书的封面的照片上,萧红像旧式女人把头发全部向后拢去,绾成发髻,只是在前额上密密齐齐地留着她那标志似的刘海。她的脸庞是清丽的,不很漂亮但还是好看。打动人心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个天才的写作者该有的深邃的目光,也有几许孩子般的清澈和犹惧,更多的是属于女人的哀愁。萧红的眼睛不是清泉,是深的湖,倒映着低的天。
  张爱玲的《红玫瑰白玫瑰》里,有一幕颇有意味的情节。男主人公和被他始乱终弃的旧情人不期而遇,女人回答别后情景时说:“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然而男人并不怜惜她的面子,男人说:“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无非是男人,是对这个世界极富概括性的一句话。在男人织就的天罗地网里,女人只是无处逃遁的网中之鱼。除了男人,女人还能有什么别的遭遇呢?在走上文坛走进公众视野之前,萧红也只是一个这样的女子。她为了逃开家庭给她安排的男人,毅然走出了那死了老祖父后便不再有爱和温暖的呼兰河城。她是勇敢的,然而外面,也还是男人。她先是被恋人欺骗,后在困境中委身于未婚夫,怀孕后却遭遗弃,她求生不得求死都没有自由,因欠房租她被作为人质扣押在旅馆里,眼看着就要被卖到妓院。
  是萧军救了她。二萧在哈尔滨的见面,是文学史上的佳话,也该是萧红生命中瑰丽的一页。她终究不是寻常的女人。哪个男人会爱上一个饥寒交迫气息奄奄的大肚子孕妇呢?萧军看到了萧红最狼狈最丑陋的一面,然而他却爱上了她。是的,是爱,而不是什么豪爽仗义的同情。
  肯定是任怎样的邋遢都难以全然掩去的清秀脱俗,肯定是怎样的千疮百孔都遮蔽不尽的纯净天真,肯定是怎样的走投无路都不甘认命的隐忍坚持,肯定是像石头缝里开出红红白白的花一样难以扑灭的炫目才华——最终征服了萧军。肯定是那个苦命的女人自身美丽的生命质地,救了她自己。没有一个男人,会舍得拿自己的爱情去温暖除了绝望别无他物的女人。
  爱着是美丽的。依然是寒冷,依然是无穷无尽的饥饿,但知道自己从此不再是一个人,那份踏实便可以安妥心灵。饿了巴巴地等着萧军从外面找回来吃的,冷了套上他的长袍把自己穿成个大口袋。他们食不果腹居无定所,但依然恣意地快乐着。他们有时吵架但很快和好,他们把新做的棉袍送进当铺换包子吃,他们白天找生计,晚上在昏黄的油灯下写被收进二人合集《跋涉》里的那些诗文。那时候的东北汉子萧军是一团火一座山,萧红穿着花格子衣服靠在他胸前,一双扎着蝴蝶结的小辫流泻着俏灵灵的生机。
  这些都是萧红的散文集《商市街》里的记载。《商市街》是极富私人化写作特征的一本书,二萧在哈尔滨一个名为“商市街”的地方开始的爱情生活和家庭日常是书里的全部内容。一对青年男女结合伊始,然而看不到情欲的躁动,没有卿卿我我的甜蜜,没有文学青年罗曼蒂克的忧愁和梦想,充斥着在字里行间的全是关于饥饿、寒冷的刻骨体验,和苦难中互相给予的体贴呵护。今天的读者看这样的爱情,定会觉得是一种残酷的美丽,而我在萧红令人心悸的文字中,一次次感受着新鲜的疼痛和震撼。萧红是怎样一个稚拙的作家啊!写到饿昏头时,她说:“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在家徒四壁只有一张桌子和草褥子的房间里,她只能从一张桌子和草褥子发问。但当她从一张桌子和草褥子发问时,她便担当了人间一切的饥饿和苦难。没有人不为这样的句子怦然心动。写到因饥寒而感受到生命的无趣时,她写道:“我想雪花为什么要翩飞呢?多么没有意义!忽然我又想:我不也是和雪花一般没有意义吗?坐在椅子里,两手空着,什么也不做;口张着,可是什么也不吃。我十分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机器相像。”她写生病后被寄养在朋友家苦苦盼到了萧军到来时的喜悦时写道:“好像父亲来了似的,好像母亲来了似的。我发羞一般的,没有和他打招呼,只是让他坐在我的近边。”
  《商市街》里处处是这种令人心酸的情景,然而更令人心酸的是,《商市街》不是现场记录,而是时过境迁之后的回忆。写《商市街》时,商市街已一去不返,哈尔滨的漫天飞雪中那雪花一样无羁抛洒的忧伤和快乐已渐行渐远,那在最荒寒的日子里尽情演绎的灰姑娘的童话已风雨飘摇,看不到结局。在《商市街》的好几篇散文里萧红都说:没有食物萧军外出时,她一个人待着的家就像“没有阳光,没有暖的夜的广场”,“不生茅草的荒凉的广场”。而今,当她一字一句写下当年的感受时,才明白这个“广场”才是她短暂一生中所拥有的最为完整的家。《商市街》1936年在上海的整理出版,该是藏着怎样的隐痛啊!不是炫耀,不是宣泄,而是对已然要逝去的所有柔情缱绻的抚摸和挽留,是泪眼迷离的再回首,是张爱玲笔下那个极其苍凉的手势。在南方阴雨霏霏的哀愁中,《商市街》是一堆温暖的火,萧红用它烘烤着自己生命中再也拂不去的寒冷。
  本来,最坏的都已经来过了。本来,后面该是长长的好日子。1934年,二萧一路跋涉抵达上海。1935年,他们在鲁迅先生的帮助下,出版了各自得以成名的小说《生死场》和《八月的乡村》。自此后他们有了安定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了文学的声名,在恩师鲁迅的身边,这对文坛伉俪的人生追求有了切实的目标,该是携手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的时候了。然而,太多的爱情故事,只有在童话里,才会“幸福和快乐是结局”。1936年,萧军闹出与别的女人的情感纠葛,家庭裂痕日益加深,萧红只身东渡日本,以求解脱。但空间的距离依然不能使萧红理性地审视这份感情,她无力挥剑斩情丝,爱恨依旧。1937年,他们终于彻底分手。其时,萧红肚子里还怀着萧军的孩子。我不知道,当萧红终于放手时,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当她离开“父亲似的”“母亲似的”萧军,一个人上路时,巨大的疼痛是否还能让她哭出泪来?
  几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死孩子。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二次,萧红孤苦伶仃地面对“刑罚的日子”,生下没有生命没有父亲的孩子。如此收场。让人心灰如死的收场。人说萧军的粗鲁自私伤害了萧红,人说萧红的柔弱依赖牵绊了萧军。而当我眼睁睁地看着半个多世纪之前他们的分手,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从北中国的冰天雪地一路驶来的爱的方舟终于沉没时,我了无心力说一句话,只是站在故事之外感受着尘埃落定的灰黯和冷寂。就这样戛然中止了。就这样零落成泥了。再来评价当事人是非对错还有什么意趣?这样的爱情竟然都会破碎,这样的相濡以沫竟然也会相忘于江湖,那么,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可以抓住的,是值得信仰的?
  距离初次的阅读,十多年时间已过去了。今天,生活中积了更多的灰尘,而当我想起萧红,却依然是那种感觉。依然是那样疼痛。我就是这么没长进的人。李碧华说:她对他的绝望,是鱼对水的绝望。这样的句子,就像拿着一把刀片细细地慢慢地割过人的心。我无端地觉得这该是当年萧红的切肤之痛。我没有想到,其实我对一份想象中的完美爱情的绝望,也是鱼对水的绝望。可为什么,我们是鱼,只能是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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