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一部苍凉的“盐”寓言

作者:黄桂元




  《盐骚》这个怪异却不失朴素的题目 估计不大会吸引当今读者的眼球,却颇富张力地具备了“史诗”类小说的基本元素,也符合我所熟悉的“谭竹式”的审美取向。记得当初我读《云顶寨》时,曾预想这般拥有史诗跨度和叙事规模的作品很可能是谭竹小说一个罕见的异数,日后大约不会再有了。不料仅仅过了两年光景,作者便用长篇新作《盐骚》再次显示了一种不寻常的驾驭能力,人们在惊叹之余,对她创作的探究兴趣亦会油然升起。
  那么,何谓“盐骚”?我理解,那应该是浓缩了与盐有关的人间烟火、岁月动荡和命运传奇,也由此衍生并象征了一种滋味特殊且生命力极为顽强的盐生态、盐文化、盐寓言。于是,人们“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仿佛正穿过时光,穿过几千年的历史。……昔日的繁华今何在?也许终将有一天,造物会把一切人工营造的东西都恢复成残垣断壁,恢复成它自己的本来面目”。这便是谭竹的使命——用小说的形式挥洒和还原历史人生的“本来面目”。
  谭竹属于文坛“70后”的时尚一代,又是一位异于他人的负荷沉重的实力派青年女作家。与许多女作家不同的是,谭竹没有把自身性别视为宗教,用一种女性自恋的优越视角主宰叙事过程。或许在谭竹看来,那种对自身性别的过分依赖甚至过度迷信是不可取的,也就不甘于把自己的创作路数纳入极端女性主义的文学轨道,而是用斑斓多姿、气象万千的小说景观,显示出超越于一般女性主义小说的那种难能可贵的蓬勃大气和开阔境界,于是你永远不清楚她下一步要写什么。我想强调的是,谭竹对于过往历史、地域文化、民俗渊源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如今具有这种禀赋的作家不多,何况还是一位年轻的女流之辈。但谭竹骨子里是浪漫的,《盐骚》便是集传说与现世、浪漫与写实于一体,力图深层面、大范围地穿透发生在宁河古镇的一段人文世相、岁月沧桑,进而展示蕴涵于巴文化的特殊内涵和无限魅力。
  这个宁河古镇其实就是人类发展历史的一个班驳截面,一页沧桑短章,潇潇凄风苦雨弥漫其间。这里,时间和背景被作者有意识地模糊了,仿佛悠久的古歌一般,时光蹒跚缓慢,日子悲苦绵长。在作者传神的笔下,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呼啦啦纷纷亮相,盐老板、富商、纤夫、盐工、铁匠、烟花女子、媒婆、二流子各色人等构成了宁河古镇的民俗风情众生相,也搬演了一幕幕悲欢离合、恩怨情仇的惨烈剧情。人生如斯,岁月如斯,命运如斯。其中令人难忘的是这样几组人物:常福生、阿秀和胡铁匠;蒲青莲、夏子谦和杨延光;沈玉林、赵云珠和银红。谭竹很擅长为人物的曲折命运巧设纠葛,并不断穿插趣味性描写,比如阿秀反抗家里包办婚姻,同自己喜欢的纤夫常福生私订终身,而引来胡铁匠和常福生的三场比试,一是比试在古栈道上掰腕子,二是比试谁先爬上陡峭险峻的女儿寨翻进寨子顶拔掉旗子,三是比试取出放置在悬崖半腰的悬棺里的东西,小说的细节展示可谓惊险万状,令人读之屏息静气,血脉加速,想来作者的写作过程一定充满了融融快意。这种传奇的描写场面可以说是谭竹的拿手好戏。大盐商沈玉林追求已与盐灶老板张天禄的儿子张继业定亲的赵云珠,整个过程近乎神乎其神,由此更加衬出沈的那副厚颜面目。赵云珠为拒绝沈玉林,提出三点一般认为根本无法实现的要求,一是让六月里下大雪,二是让后溪河里的水倒流,三是让八月里已经结出桃子的桃树重新开花。沈玉林煞费苦心,凭借财力真真假假地一一去做,最后终于打动了赵云珠的芳心,把生米做成了熟饭,这个过程谭竹一一写来颇为得心应手,也显示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沈玉林果真是个一往情深的情痴吗?藏春楼的烟花女子银红用自己哀怨而决绝的行动做了否定的回答。从沈玉林第一眼见到银红,这位烟花女人的房间就成了他落脚的客栈。“欢场上来来往往的人,谁把谁放在心呢?可是她开始依恋他,盼着他的到来,伤心他的离去。她犯了她们这行的大忌,动了真情。她知道她不会有好的结果,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何况她还没有百宝箱可沉……”银红的一相情愿终于破灭,也使得沈玉林命丧于一杯毒茶,这桩命案表面看上去属于一次情杀,背后却有着更复杂的利益纠葛,而银红只不过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工具。
  随着苦日子的递进,《盐骚》血泪凄惨的悲剧氛围几近使人窒息:常福生和妻子阿秀及两个孩子先后死于贫困交加而无一幸免,“常福生”三个字也恰恰成了某种讽刺;蒲青莲和夏子谦这对恋人被强豪生生拆散,致使夏子谦遭遇陷害最终命丧热气腾腾的盐卤井里,蒲青莲嫁给盐老板杨延光后备受摧残和煎熬,最后她终于放火烧了杨的宅子而悄然自尽,也有传说她变成了一个出没于山里湖边的白衣女鬼;银红设毒之后,便在人间蒸发掉了,无人知道她的下落……所有的故事颇似“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而“盐骚”的故事不会止息,于是小说尾声的慨叹便格外令人唏嘘和深思,“那曾经是财富象征的、众人争夺的盐泉,依然在流淌着,虽然,它们还是那么清亮,那么纯正地咸”。
  所幸底层的生活景象固然哀伤困苦,古镇百姓们却仍保持着未曾泯灭的浪漫天性,整部小说穿插引入了许多民歌或唱词,道人生,表爱情,哀民生,唱民情,或苍凉或活泼,此起彼伏,韵味悠长,为作品源源注入了生命亮色和浪漫质素。比如,“不要慌来不要忙,哪个忙人得久长?头个忙人汉高祖,二个忙人叫张良,三个忙人叫韩信,四个忙人楚霸王。第五忙的是月亮,第六忙的是太阳。高祖忙的为皇上,张良忙的没下场,韩信忙来‘未央’死,霸王忙来丧乌江,月亮忙得夜晚亮,太阳忙得照四方”。浅白上口,诙谐易懂,却充满了民间智慧和民俗情趣。再听纤夫常福生唱给阿秀的情歌:“大河涨水小河浑,半边浑来半边清,中间流成鸳鸯水,浪打沙冲永不分。”率性的比兴手法带来的是快乐葱茏的诗意美感。还有蒲青莲痛思夏子谦的心声:“手扶门框想起郎,眼泪掉在门槛上。/娘问闺女哭的什么?这么大的屋子闷得慌。……拾起铺来想起郎,眼泪掉在床沿上。/娘问闺女哭的什么?蜷腿热来伸腿凉。”尽管这些民歌或唱词在小说中并不构成独特的叙事视角和故事驱力,一般也只是起到某些烘托场景、点缀诗意、渲染氛围的作用,但它们的适时出现,涓涓流淌,进而与具体的人物、情境、事件融为一体,便有效地拓展了小说的隐喻空间。
  我继续想,谭竹如能在形而上的深度层面和整体开掘上再下些工夫,充分利用长篇小说应有的美学优势,无疑将会增添《盐骚》更丰富、也更深邃的象征意味和寓言效果。不过,由此打量《盐骚》的作者,倒可以看出谭竹的写作是比较感性的,这对于步入小说王国,应该是利大于弊。当一些新潮小说家们过分青睐叙述而轻视描写,甚至以叙述顶替描写,致使叙述日益趋于观念化的时候,谭竹的优势就凸显出来,并以自己的小说姿态强调这样一个常识性问题:叙述和描写作为小说起飞的两翼,偏废哪一方面都有可能造成飞行过程的失衡和倾斜。故事的完成,离不开包括景物、场面、情节和人物活动等等的感性描写,这些属于小说创作的基本元素和最初状态,谭竹对此一直保持清醒,并运用自如,那么她在未来的长篇小说叙事领域能有怎样的作为,人们应该可以心存一份乐观的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