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怀念叶蔚林

作者:肖建国




  在当年的湖南作家群里,叶蔚林先生是特别另类的一个。他另类,但不怪异。其实他的穿着打扮都是很平常的。夏天短袖衫,秋天夹克,冬天臃臃肿肿的羽绒服,或是半新不旧的黑棉袄。如此而已,少有改变。可他的衣架子好,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十分得体,都有一种派。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进入中年。中年的叶蔚林儒雅、睿智,凡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一股逼人的成熟和高贵气息。他一出现,就把周围朋友的身上的土气衬出来了。
  在湖南的时候,前后有十余年时间,我们常常在一起聚谈。叶蔚林是我们这帮朋友中最年长的,处处表现得像个大哥。他有大哥式的仁厚,有大哥式的矜持,还有大哥式的周到。交往之初,叶蔚林已经是个阅历很深,创作经验和社会经验都相当丰富的中年作家了,我们却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毛头后生,对社会、对人生怀有满腔热情和抱负,在创作上也常常有很多新想法,聊起天来,往往口无遮拦,语若悬河,壮怀激烈,意气风发。聊得兴起时,难免激情澎湃,热血贲张,便会各种形态毕露,有的蹲在了椅子上,有的坐到了地上,有的歪在了桌子旁,莫应丰还常常会脱掉衣服,只穿背心短裤,光着脚在水泥地板上走过来,走过去,把各种话语像水枪一样喷射出来。只有叶蔚林,总是沉稳地坐在一旁,衣冠整肃,左手夹支烟,微眯双眼,温厚地、专注地看着每个人表现。他当然也会常常插话,有时还适时调侃一句两句。他永远不在聊天的中心,但他的插语却常常是点睛之笔,几句话便直刺事物的本质;他的一句两句调侃也充满智慧,往往一下就激起满堂轰笑。
  叶蔚林衣着随便,但是对吃讲究。他也抽烟、喝酒、饮茶。量都不大,要求很高。那时候我在卷烟厂做工,朋友见面时总会拿出从厂里带出来的次烟分发给大家抽。老叶接住,放在眼前看一看,转手就给了别人,不抽。他对于饭菜尤其讲究。讲究精细,讲究色香味。他对于莫应丰什么都可以作下酒菜的行为不能容忍。他常常嘲弄莫应丰:“这样粗糙的东西,吃了有什么味道?”
  初跟叶蔚林认识的时候,以他的作派,谁都会以为他是富家子弟出身,从小好吃好喝好玩长大的。错了!其实叶蔚林是经历了太多苦难的。他出身也是农家子弟,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乡村里土生土长。1950年,他不到16岁,就扭着秧歌参了军(这倒是很浪漫的)。部队在广西的十万大山一带,全是深山老林。1960年,他从部队转业到湖南,搞专业创作,不到一年,就主动请求,携家带口下放到湘南山区的一个县落了户。他在农村几十年生活,一个农民所会的农活儿,他都会,一个农民所经历过的苦难,他都经历过,他能说一口地道的湘南土话。他对农村和农民,有着十分深切的了解和认识。正是这种经历,使叶蔚林创作的笔触始终专注在中国农村的这块土地上。叶蔚林和我单独作过一次长谈,内容大致是每个作家都应该有个“根”,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生活土壤。我想,叶蔚林的“根”,就是生他养他的中国南方农村。
  叶蔚林当过10年兵,1979年以后就在省城住下来了,在城市也生活了近30年时间,可是他的小说和散文作品,几乎全部写的是农村和农民。他的那些堪称当代文学的名篇:《没有航标的河流上》《蓝蓝的木兰溪》《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写的都是农村,就是到了老了,发表的一些忆旧散文,写的也都是农村的旧人旧事。这使我想到,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对农村农民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是他终身追求自己的目标:要把写作的“根”扎深,扎深,再扎深。一个人对一件事情,有了热情,又终生不渝地努力探讨,还会做不出成绩来么!
  我一直认为,在湖南的作家中,叶蔚林是素养最好的一个,文字功底也是最好的一个。叶蔚林只读了中学,文凭很低,底子很差,可是他读书很多。他在乡村、在兵营的时候,条件很有限,生活也是很艰苦的,但是每日孜孜,手不释卷。后来当了专业作家,成名以后,也还是大量地读书,常常通宵达旦。50年代、60年代,他读得最多的是俄苏文学。托尔斯泰、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高尔基、肖洛霍夫……凡那个年代出版的俄苏作家作品,他差不多都找到读过。不少作品,反复诵读。他尤其喜欢屠格涅夫的作品。他觉得屠格涅夫的文字优美,意境优美,优美而不失厚重,苦难深重却不失幽默,是一种独特的艺术表现。他的记忆力惊人地好。读过的书,概莫能忘。一二十年后,我们相处的时候,他还会跟我们背诵屠格涅夫作品中的一些片断。应该说,俄苏作家对叶蔚林(也包括那一代作家)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后来到了80年代,中国门户开放,世界上各种文学流派的作家作品被介绍了过来,叶蔚林欣喜至极,经常从书店里把书一摞一摞地抱回来,日夜诵读。读完了,迫不及待地把我们叫过去,喝咖啡,喝酒,大谈读后感想。然后,把书一本一本借给我们。我们借了书,连夜读完,总会及时地还回去。“借书一痴,还书一痴。”一堆惜书如命的痴子凑在一起,个个痴得可笑。有一回叶蔚林叫我,我没在家,他就用报纸把书包好了,叫他妻子送到我家里。他在报纸上面写了一行字:“读完即还我。”
  叶蔚林的妻子陈大姐,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女性。漂亮,贤惠,能干,宽厚。礼貌周到,举止得体。他们家在省文化厅宿舍的五楼(叶蔚林曾做过文化厅的艺术处长)三房一厅。厅里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窗明几净。随时进去,都像刚擦洗过一样,纤尘不见。我们每次去,陈大姐早已笑吟吟地在门口等着了。她把我们让进书房(叶蔚林在书房的沙发上面朝门口坐着),安顿坐下,每人泡上一杯茶,就轻轻地出去了,随手把门带上。到了吃饭时间,她推开门,笑吟吟地问:“饭做好了。现在吃,还是等下吃?”每次离开,她都会跟在后面,送我们下楼,一直送到大门口,然后挥挥手,说:“你们要多来。每次你们来,老叶都好高兴!”
  叶蔚林对自己的创作要求是很严的,近乎苛求。每有构思,他都要跟朋友们谈,跟作协干部谈,甚至跟不相干的人也谈。他跟人谈构思,就是一个不断完善不断升华的过程。一到进入写作,他就不愿再让人看到。他常常喜欢说一个比喻:写作也跟撒尿一样,有人看着是撒不出的。稿子写成,一旦出手,都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我至今保存他给我写的一篇序的原稿。稿纸上的字,一笔一画,恭整飘洒,一丝不苟,给人一种美的享受。叶蔚林写作很慢,一天也就一千字,两千字。每个字,每句话,都是用心血铸出来的。他笔下的人物,男的刚强,女的柔美,无不艰辛曲折,苦难深重,但他用美的文字,用美的意境,用牧歌般的谐趣,表现了一种把人向光明引领的精神力量。叶蔚林一生,发表过不少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发表过大量散文,可是没有发表过长篇小说。他曾经有过一次长篇创作的尝试,写的是轰动全国的“文化大革命”中湖南道县杀人的题材。他已经写了十余万字,拿到上海请巴金看看(这是他惟一一次拿未成稿示人)。巴金老人看了后,跟他说,写得太惨烈了。文学不应该光是表现惨烈。叶蔚林回到宾馆,想了一天一夜。然后,一把火将稿子烧掉了。他准备另起炉灶,重新再写。“文化大革命”中,叶蔚林就下放在道县邻近的江华县,“文化大革命”后,他又数十次深入到道县考察。他已经把这个题材放在心里琢磨了几十年。以他在80年代的盛名,稿子既成,发表和出版都是没有问题的。但他还是毅然地把稿子投到火里烧掉了。自断退路,另寻出途,使人不能不对叶蔚林的精神肃然起敬。
  叶蔚林出道之初,以歌词成名。一首《挑担茶叶上北京》,从60年代一直唱响到现在。到了80年代,他的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在全国连续获奖,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声誉。但他自重,没有想过用声名谋利。他是我所知道的为数很少的没有写过报告文学的小说作家。他也很少给人作序。他给有数的几个同行写的序,都是精心研究过作家作品后,认认真真写出来的,写的都是坦诚率性的大实话。从心而作,真情洋溢,时有见地,绝不敷衍。
  其实叶蔚林不是湖南人。他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广东的惠阳。他是16岁离开家乡,出外闯世界的。前些日子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想起我们几十年交往的一些事情,感到十分沉重、伤感。
  算起来,叶蔚林还只有7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