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探花赶考录

作者:蔡小容




  【前因·其一】
  
  我想考一个文学博士。大学里的人都知道,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你在今天的高校里待着,或迟或早你都将成为博士。在高校里待着而不是博士,职称是休想了,扫地出门都有你份儿。而另一方面,考博本来也没那么难,肯定不比高考难,也不比考研难,前两关都考过了,这第三关,你要活下去就总归能考上。
  我动念考博,也是想找点事做。我的女儿一岁多了,物有所值,我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几乎不曾动过笔,也没正经看过书。从前驾轻就熟的文字道路,现在成了漆黑一团,我连我的惯用句式都给弄丢了。文学不是我的专业,但它是我的技艺,我想利用考博捡它回来。
  
  【前因·其二】
  
  三年前,本校中文系的一位女研究生打电话给我,说她的导师让她来复印我在《十月》上发表的长篇小说《日居月诸》,希望我提供方便。来找我取书的是位男生,我给了他我的小说打印稿,还有我为此小说作的三十多幅插图。事隔几个月再碰到他时,我问:“那你们的导师是谁呢?”——话一出口,我忽然醒悟这才是一句该问的话,只是问得迟了,上回我不止怠慢,看上去更像是傲慢。男生说,他的导师是昌切,他的女同学的导师是樊星。昌切、樊星,都是著名教授,他们厚意垂爱,而我连问都不问,怎么弥补呢,考博吧,把这个事情做圆。我就报了樊老师的博士。
  
  【考试科目】
  1、英语
  2、中国现当代文学
  3、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古代文学、外国文学
  
  【参考书目】
  1、《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著?摇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2、《中国当代文学概论》(於可训著?摇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
  
  【复习】
  “偶狂吐血”,惟有用网络语言才能形容我看到往年考题时的感想。鲁迅与佛教文化;王蒙与李商隐……天啊,谁能回答,谁能在考场上当场写出论文,都该立即授予该考生以博士学位啊。我想到一个绝妙人选,他可以去考:叶兆言。叶兆言对中国现代文学十分精熟,了若指掌,哪怕考到张闻天头上,他都可以考!但叶兆言不需要去考,需要考的是我。
  我觉得没指望考上,故以看闲书的心态来读那两本参考书。没曾想,它们很好看,文字老辣精当,指意转圜多端,可圈可点之处甚多。用做教材的学术书,必须写得均匀、公允,可是我从其间窥见了不少春秋之笔和暗地里的幽默——让我笑个不了,这复习。我理想的复习程序是,以这两本学术书为框架,按图索骥,把我从前看过的书对照着再看一遍,重建我的业已坍塌了的“体系”。而实际上我没可能这样做,我每天只有晚上等小女儿睡了之后才有一点时间翻翻书,白天我得上课、备课、带她。我每天带着一岁多的小女儿爬珞珈山(我没有什么育儿方法,只相信爬山会令她强壮)。山上正在翻修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遗留下来的老别墅,从前凌叔华、苏雪林她们就住在这里,是我正在复习的中国现代文学的活插图。
  
  【插曲】
  复习的中途,我收到一封邮件,来自《收获》的编辑钟红明,是我三个月前投给她的一个中篇小说的回音。她说,她很喜欢,但她希望我再修改一下,并写了一些修改意见。她的信写得非常客气:“……我通常不在终审意见出来之前折腾人,但我又觉得动一动感觉会更好。更有把握。……如果很快得到你的回复,我会很开心的。我很想这个小说有机会通过。”
  我马上投入修改。这个小说是我的一个挣扎,我差不多当它是最后一搏,试探我究竟还能否继续写作。如果它能上《收获》,我将被提起来,部分地恢复信心,再接着写。长久不写也不觉如何,一旦写起来才知道写有多快乐。我改了一星期,那是飞腾的一星期,之后还有延续,那股飞腾的能量蕴蓄在我的心脏、步伐与身姿之中。
  两个月之后有了终审结果:没通过。其时飞腾的力量已泻尽,我只是感念钟红明,我那么偏狭的小说她喜欢,我这样的群众来稿她也认真。但是有一种伤悼的情绪弥漫,我心里在念一些模糊的词句,我努力辨认很久,才想起那是张谷若译的《苔丝》里的句子:“……下雨的天,就是一个模糊的道德神灵对她那无可挽救的终身悔恨表示的伤悼。”
  我接着复习。李白写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后来我在考博复试英语时对考官说:“I've been trapped by what I have written.”——我被自己写的东西埋伏了。我被自己绕住了。我陷在一个窠臼里出不来。我想考博,考博是我对突围的真诚谋图。
  
  【考试】
  坐到考场上就知道,再让你哑掉的题目你都有话讲,因为你不能交白卷。每场考试三小时,发下十多页的空白答题纸等你去写满。三小时,我从来没发现时间会这样飞似的过,完全容不得你有时间去想,看一眼题目就赶快写,拼命写,追上飞转的表针。下笔时还毫无观点,写着就有了,写到最后,观点也形成了。我好似一个应急要做一张桌子的木匠,仓促扯块板做了桌面,再搜出几根木棍权做腿,敲敲打打,居然也把桌子立了起来。我不是按学术书答的,我是按我自己答的。成不成不知道,因为也别无他法,能写的都写了,我毫无遗憾地痛快。手写断了,我考完了。
  
  【后果·其一】
  
  初试成绩在考后一个月上网。我查询后,大为懊丧,这样中不溜的分,说明我的答卷并不被欣赏。这就如同文章——读我的文章的观感有三种:极喜欢、极不喜欢、和“还可以”。我最不愿意要这“还可以”:如果你不认为我是惊才绝艳,那就是我俩无缘。这话说得太狂妄,把心态放平和些,我该看到有悬梁刺股地复习的人,考分比我还低。我才花了多少时间在复习呢?罢了,这也是天理昭彰。
  所以我大感意外,当樊老师在电话里说我在报考他的十八名考生中名列第四的时候。这导致我表错了情,我表现得喜出望外,忘了樊老师只招两个人。我就这样进入了复试。复试包括面试、英语口试和加试,面试时还要提交一份关于本人科研经历、科研成果、科研计划的书面报告。
  
  【科研报告】
  此刻,我对着电脑,而不是将要对我进行面试的文学院教授,写下我对“拟从事研究的学科领域及研究方向的认识、设计思想和展望”。电脑上的虚拟纸张,盛纳我身临其境时可能难以出口的真实主张,待到它被打印出来成为一份“physical presentation”(物质呈现),呈交到各位教授手上,那就木已成舟,言出必行了。
  我以英语专业的背景投考中文系博士,我的理由是,我热爱文学,并且我曾经是一个写作者。但这两样并不提升我被录取的机会,因为写作不是中文系的培养方向,我的水准也不足以进入学院派视野。然而三年前,素昧平生的樊星教授授意他的研究生来找我复印我在《十月》上发表的长篇小说《日居月诸》,至今想来仍是温馨可感的经历;去年我动念考博时,又得知樊老师的研究方向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中外文化”,这与我的专业和爱好都恰好契合,所以,我将考博看作一个寻求转型与提高,摆脱自造窠臼的契机。中国文学与英美文学,写作与研究,它们两两之间,在我这里都还隔着一道沟壑,欠着一个融会。我希望到中文系学习,从专事文学的老师那里获益,也被那里的文学氛围托举,将自己锻造成视野广阔、内蕴深厚的文学研究者和写作者。
  我将考博复习视为我的文学研究的起点。在此之前,虽然我对中国文学尤其是现代文学部分做过较为广泛的阅读,但我对它们的认识都是直觉的、感性的、个人化的观感,是欣赏而非研究。考博的两本指定参考书:北大钱理群等人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和於可训教授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论》,出乎我意料,可读性都很高,使我对学术著作有了新认识。评论家的工作是什么,在我看来,他们常常是帮助文学作品得以成立的。一部貌不惊人的作品,本来没甚意义,有了评论家的评论,意义出来了,就好象一钩似有若无的上弦月给补成了满月,从此它圆润、明白、朗照乾坤。一篇评论性文字可以漂亮到如此的程度,以至于某个作品本身倒象是为了造就这篇评论才先期被创作出来的,使我情愿买椟还珠。由此我得知,学术文章,在理趣为先、机杼自出之外,还可以写得骨肉停匀、顾盼生姿。这样的学术文章,我希望通过努力我也能够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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