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对散文失真的一种矫正

作者:陈 冲




  我不在这个“界”。作为外人,从外面看过去,在外面道听途说,得出一些外行的印象,好像散文界里,也分着“繁荣派”和“危机派”。而按我的外行印象,繁荣是说数量,危机是说文体。散文原是中国的国粹,散文在中国有着悠久而深厚的传统。“立足中国”,堪称“世界级”的大散文家代代相承;“放眼世界”,能与他们比肩而立的大散文家没有几个。弄到今天,居然出现了文体危机,似乎只能从它数量的过度繁荣里去找原因。然而这又是一件很难言说的事。现在报纸越来越多、越来越厚了,总得有各种文字,来把那些版面填满。于是,里面便有一种比较短的、不分行排列的文字,它们需要为自己争得一个身分或者说名分,而最现成的,就是——散文。当这种东西多到劈头盖脸的程度时,再想说它们不是散文都难了。它们实际上已经“散”在那里了。
  当然,如果冒点险,试一试再往前推,或者说,今天出现的这种情况,非自今日始,原来早早就打好了基础,那么,我的印象是,从散文丢失了“真”的那一天起,它也就丢失了作为一种文体的灵魂。曾经有过一些“好散文”,被称颂于一时,甚至被选进教科书,一旦时过境迁,就显出了它们的虚假和伪善,显出了那做作的激情,空洞的说教,和雕虫小技的滥用与炫耀。
  我对自己的这些想法,并没有多大的把握。读了梅洁的散文集《一只苹果的忧伤》,我的自信强了许多。梅洁的散文,正是对散文失真的一种矫正。而且,按我的阅读感受,若问什么是散文的真?梅洁也做了很好的回答:以作家的真诚,去写出一个以真实的人为中心的真实的世界。
  在梅洁的散文里,最引人注意的,肯定是那些“以我为中心”的篇什。从《童年旧事》、《一只苹果的忧伤》,到《九颗乳牙》、《爱的履历》,再到《不是遗言的遗言》等等,把这些联缀起来去读,就像读作家自己的一份心灵的履历。从小到大,再到慢慢变老,一个女人,就这样从岁月的风尘中穿过,一步步向我们走来,走近。大背景是清晰的,小背景是细腻的,事件的叙述原原本本,还带着一种独特的平实与冷静。从这些事里,我们能感到生活的甚至生存的艰辛,命运的坎坷与不幸,能感到她的“不容易”,和在这种不容易中的不放弃。但是所有这些仍然只是背景,作家的笔触,“瞄准”的始终是自我的内心世界,是她的心灵对这些“外在”的感受、感动以至震撼。判断大与小、轻与重的那个标准,那杆秤,全在承受着它们的那颗心。这样一种审美取向,不可避免地就要求作家把自己的心灵坦露在读者的面前,听凭读者检验这“坦露”的是否真诚。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通常,就人的本性来说,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些不能、不愿、不宜与他人分享的东西,在不得不“坦露”时,会有意无意地做一些掩饰或变通,然而在梅洁的这种散文里,任何此类掩饰、变通都是做不成的。做了,就会被读者看出来。
  问题并没有到此为止。当作家把这种纯属个人的、私人的情感,交给公众、交给读者时,拿什么来保证能得到足够多的受众的共鸣?何况这种共鸣还得有它的气度、品位,能够让读者获得真、善、美的艺术享受。
  《童年旧事》是梅洁散文的代表作。这是一篇当之无愧的散文经典之作。它已被人民教育社、长江文艺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收入中学语文读本和“中国百年散文经典”文本。在这篇不过5000字的散文里,凝缩了整整一个时代。但它又不是“宏大叙事”,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学高年级学生,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女孩是这个故事的“一号人物”,但她的形象有点儿抽象,因为她就是那个“我”。她在文本中的任务,是用她的心去感受,而不是推动故事的进展。按传统的,或者说标准的文体特征来讲,这正是有故事的散文,和故事性不太强的小说的分水岭,虽然在当下的创作实践中,这个分水岭正越来越模糊。那个叫“阿三”的男孩,“行状”并不是很完整,因为有些事,尤其是他的想法,是“我”无法知道的,但他的形象却是具体的,凸出的,鲜明的。在当时那些十二三岁的男孩中,他是一个另类,一个孤例,但又独自代表了那个时代的一个方面,是暗淡中的亮丽,冷漠中的温暖,伤心中的慰藉。他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他有仁慈博爱的信仰,或者理性的觉悟,只是由于那么一点爱心,或许这爱心还因为某种朦胧的情感得到了强化。仅此而已。作家甚至有意在结尾处写到了几十年以后的重逢,让阿三回到他的同伴中间,原来他只是所有同龄男孩中的一个,很普通的、毫不出众的一个。于是我们不能不感慨万端,人生是多么奇特,人的命运是多么奇特,一些让你终生难忘的经历,往往竟是由一些“仅此而已”的缘故造成的。
  能写得这么动人,感人,当然要有技巧。不过,真诚的心灵的坦露,是凌驾于技巧之上的。先得有这个真诚,然后才谈得上技巧。技巧有时候甚至可以用于取巧,用于对真诚的变通,用于对失真的掩饰。梅洁没有这种技巧。
  技巧本身也分层次。谋篇布局,遣词造句,起承转合,剪裁联缀,节奏的徐疾,文理的疏密,都是重要的技巧,但也是较低层次的技巧。掌握了这些,可以写得中规中矩,甚至写得飞扬灵动,却终是文字层面的东西。技巧的另一层次是感觉。这儿确实有一些悟性乃至天分的因素,但我仍然认为它属于技巧。感觉又有许多方面,比如对色彩的感觉,对声音的感觉,对气味的感觉,对形状的感觉,对轮廓的感觉;当然还有对语言的感觉等等。这些当中,我以为梅洁的优长之处,在于她对人、对语言的感觉。有人认为这是小说家的事,其实是误解。散文家也需要这样的感觉,但又是一种与小说家不同的感觉。
  《贺坪峡印象》,应该属于“游记散文”一类。按通常的概念,这类散文是“写景”的。它的书写对象是自然界。梅洁在这一篇的开头也用了很重的笔墨写景,写到了贺坪峡的“巍峨云天”,“可怕的昂扬”,“飞珠碎玉般的瀑布”,“深深的绿潭”……然而笔锋陡转,镜头推向了人,推向了住在这“深山里”、“盘顶上”的路姓人家,“共一个曾祖”的“三代八户,二十六口人”,再聚焦于一个女人——路大媳妇。这个“四十岁的善善良良的女人”,做着她该做、能做的一切,怀着乐观豁达的“喜气的顾盼”,迎着青石板一样的艰辛,支撑起她和她一家所面对的生活,就像贺坪峡一样地顶天立地,一样地陡壁千仞般巍峨,飞瀑深潭般丰厚。只因为有了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路大媳妇,贺坪峡才有了内涵,有了灵魂,有了“磅礴、浩然的灵性”。
  苛求地说,梅洁的散文不能说篇篇上乘,而凡是属于上乘之作的,里面都有写得极具光彩的人。我想我必须说到《盐坟》。这是梅洁的一篇未及收入这本集子的新作。它写的是察尔汗盐湖,一个“淹”不死生命、但可以“腌”死生命的地方,一个“像一张人工烧制的劣质玻璃”的地方。这地方有很多的盐,但也只有盐,所以又是个几乎没有生命的地方。在这儿挖盐的人死了,就用盐垒一座盐坟。梅洁特别写到了四座盐坟。三个来这里勘探的内地大学生,“一个没有风的早晨”出发了,“三个有风的夜晚过去之后”再没有回来。一个广东籍的女医生,因为父母是右派而来这里赎罪的,有一天出诊再没有回来。人们后来找到了三个大学生的完整的尸体。失踪的女医生却没能找到尸体,只找到了她的出诊包,所以她的盐坟里实际上只埋葬着她的出诊包。正因为、也只因为有了这些“人”——准确地说应该是这些人的生命,荒凉、死寂的察尔汗湖便有了灵气、灵性,有了灵魂,有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