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也给男人一点关怀

作者:严英秀




  如今,在葱茏疯长的女性主义文学话语中,男人已被置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可故事的开头不是这样。新时期伊始,第一代女作家是举着“爱,是不能忘记的”信仰之旗帜走上文坛的。谁能忘记张洁笔下那个苦恋一生的女子钟雨呢?谁能不被那种“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爱情所感动、所震撼呢?小说的男主人公,那个被女作家的阴柔唯美的文笔塑造出来的老干部,白发苍苍,气宇轩昂,正直高贵,他的爱集情人之爱、父兄之爱、师长之爱于一身,正是女人们梦寐以求的人啊!这样的男人,是值得女人执着奉献用整个世界去交换的。这样的男人,可以说是新时期初爱情复苏时期女性期待的最高化身。
  然而,是怎样的缘由怎样彻底决绝的伤心和仇恨使张洁产生变化,在《他有什么病》《只有一个太阳》《红蘑菇》《上火》等随后创作的一系列小说中,毫不留情地抨击了男性世界的丑恶,让男人的灵魂与躯体赤条条地在女人面前曝光?是怎样的集体无意识使张洁同时期的女作家们统统从“无穷思爱”的诗情中幡然醒悟,认清了“你将格外的不幸,因为你是女人”的残酷现实?新时期女性主义文学中女性意识的觉醒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性别对抗的基础上,贯穿在女人对男人由失望——告别——愤懑——嘲讽的感情线索和女人对男人由仰视——审视——鄙视——蔑视的认知过程中。就像几千年的男性文学视野中,女性的形象被界定为“天使贞妇”和“妖女荡妇”一样,男性的形象在女性主义文学营建的性别二元对立话语中,也是概念化的浅薄、懦弱、贪婪、低俗、恬不知耻。从对理想爱情的执着坚守到对爱情绝望的弃绝,从“男性神话时代”到对男性不留丝毫余地的戳穿,袒露男性霸权给女性造成的伤痕累累的灵肉痛苦,表达对男性霸权的愤懑和反抗。女性主义文学就这样不管不顾毅然而然地走过来了。这是女性的难以言说、无处逃遁的伤痛,也是男性的不幸。
  张洁们已然在两性之间划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壕沟,而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更年轻的一批女写手就走得更远了。她们甚至不再愿意与男人一争高低,讨个说法。在她们的文本中,看不见两性间战争的硝烟弥漫,却是不动声色的深度绝望。她们干脆利落地在自己的女性话语中驱逐了男人。她们塑造的那些美丽非凡的女主人公们无法接纳任何一个男人,身体和灵魂全都“天然”地厌弃男性、拒斥男性社会,恨男人根本不需要理由。男人在女性的故事中只是一些拙劣的暧昧的模糊不清的影子,永远徘徊在女性经验之外,无力承担任何责任。女性的对面是永久的空白,她们生活在一个彻底抹煞了男性角色的时空中,高度自恋,从不期盼男人推开门扉,而是以自足自娱的方式展开对男人的冷蔑与讥讽。在心性与才智上,高屋建瓴于男人之上,从不按照男人的意志行事。这些女作家们创作的文本是清丽、妖娆、精致、内敛的,就像她们故事中的女人一样,但产生的破坏性却是巨大的,革命性的。她们以女性故事让男人走开表现了病态的复仇和女性本位的图腾崇拜,从而彻底颠覆了男性统治颠覆了男性文化男性历史。
  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真的有这么一栋阁楼、一座凉亭、一间卧室、一面镜子,可以密不透风地挡住外面世界的强光和阴影吗?自恋的武器能保护女人使之摆脱被几千年男权意识男性文化剥蚀的噩梦与悲剧吗?就算可以,这样的人生真的是女人想要的那种吗?女人们千辛万苦地反抗男人颠覆男人逃避男人,就只是为了洁身自好、孤芳自赏,独自消受自我的美丽性感,过完凄清而诡秘、颓败的一生,然后香消玉殒、余音袅袅?
  应该说,这一代女作家的创作有明确的女性主义理论支撑,对男权文化的解构更彻底,其女性意识和立场是更自觉的。但她们远离人间烟火,很少观照现代女性生存的现实处境,对广大女界人生不具备更多的现实参照意义。女人驱逐了男人,也放逐了自我,她们是绝望而虚无的。她们拒绝男人和外面的世界将她们拯救出黑暗之渊薮,她们执拗地要自己掌灯照亮自己,然而那一星微弱惨淡的光只能照到她们摇曳的裙边。萧红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而在女作家个人化写作的经典文本中,女性没有天空,也似乎不需要天空。她们是重重帷幕后面的人。她们虽高度清醒却自恋自闭,对女性身份有完全的自我认同和觉悟,然而阴柔之风在耳边在闺闱里悄无声息地吹拂,除了撩拨起窗外“他者”的窥视之欲,能造什么积极之势?
  或许很多人在谈论女性主义文学时,会忽略池莉的名字。可能她鲜明的世俗化倾向和写实风格多少掩盖了其女性立场。其实池莉对男性的贬抑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对男性主宰力量的否定也直截了当,而且池莉更具备了其他女作家没有的力度和胆识。她总是塑造一些极具破坏性的女性人物,让她们在作品中完成透视男性本质、颠覆男性神话、破坏男性秩序的任务。她让她的女主人公们从根本上摆脱对男性的依附,并以现代女性极富目的性的行为摧毁男人的决定权。这种摧毁是通过否定男权文化下的成功男人模式进行的。池莉在《你以为你是谁》、《小姐,你早》、《生活秀》、《惊世之作》、《云破处》等作品中,都先塑造一个在世俗眼里成功的男人形象,他或是代表权力或是代表可以操纵权力的金钱、智慧,然后再塑造一个女性彻底地粉碎他们,并取代他们的权力、金钱和智慧。池莉是极富个性的,在池莉笔下,女性形象总是比男性强大,她们是行动的主体,她们从不像有些作品里那些在男人的世界中四处碰壁、心力交瘁的女人们,也不像另外一些作品所塑造的那些规避现实、自我放逐的女人们。池莉的女人们美丽智慧,冷酷决绝,有着敢于破坏一切旧秩序的勇气和力度。她们粉碎男人,却绝不连带着伤害自己,她们活得滋润着呢!池莉在讲述这些故事时,语调是那样从容不迫、不动声色,她的眼角嘴边是一派气定神闲和无法掩饰的对男人轻蔑的笑:你以为你是谁?
  可我们自己,又是谁?女人和男人的关系剑拔弩张到如此情境,还能有什么话说?难道仇视、抗争是我们唯一的方向吗?难道性别意义和生存价值的凸现非得建立在两性对抗的基础上吗?女性主义到底是要以男人为敌以复仇为乐,最终以女权代替男权,还是希望与男人一道争得人类的自由与繁荣呢?在几千年的男性霸权文化中,我们女人的历史被遮蔽,形象被改写,话语权被剥夺,我们长久地“失声”。而今,我们有了自己的领地自己的话语权。可是在女性主义文学话语中,男人的声音不是也遭到了抑制,男人的形象不也是被改写的吗?
  女性主义文学发展到今日,其自身一直未能走出的诸多误区中,男性关怀的缺失是最严重的问题之一。
  没有人可以否认,男女和平共处、和谐共处的世界是人类共同的最终的理想。就连女性主义的鼻祖伍尔夫都说过“两性之间最自然的是合作”。然而无休无止的两性战争在男女之间挖出了一条条难以逾越的壕沟,这碉堡与壕沟阻遏着至善至美人性之境的早日来临。当然,责任肯定不在弱势的一方,罪魁祸首是男性霸权文化,是建构这种文化利用这种文化耀武扬威的男人们。但时至今日,是否也有女权立场过于激进、女性视角过于狭窄的因素?恩格斯说过:“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这句话蕴含的深刻社会意义足以让我们冷静深思。事实就是如此,在一个满目疮痍的世界里,谁能够独善其身?中国男权制度不仅仅是女界所要致力于批判和消解的目标,它在严重压抑和窒息女性的生存和发展的同时,也压抑窒息着男性的生存和发展。虽然在政治权力层面上,男权文化显示着强大的统治力量,但在文化权力层面上,它却使得男性的个体人格及个性在重重精神枷锁中被定型与压塑成一致的模式,使男性深受其害且无处诉告。所以说男权主义是男性和女性共同的敌人,它的反人道和灭绝人性是针对所有性别的。女性是几千年男权统治最惨重的受害者,但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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