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寻访“小姐作家”

作者:王 羽




  当年我还是一个高中生的时候,把《张爱玲文集》和《苏青散文选》藏在黑洞洞的书箱里,趁老师不注意时偷偷看上几行,20世纪上海文坛上的耀眼光芒,就在我灵活机敏的手指间盛放着。那时最流行的歌曲是张惠妹的《姐妹》,张爱玲刚刚去世不久,仿佛是一个无比遥远的年代了。
  读了大学,偶然间发现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民国女作家小说选”第一辑,入选的冰心、丁玲、萧红不用说,陈衡哲、冯沅君、凌叔华、罗洪等女作家也都是听说过的,唯有施济美是个陌生的名字。一本《凤仪园》读过,我对她直觉的喜欢,已超过以上任何一人,马上以此为基础写了一篇幼稚的文章《惊鸿照影——论施济美的小说》,那便是我学写学术文章的开始,自然不可能也从未想到拿出来示人。在北方沙尘翻滚的气候里,我无法找到关于施济美及其作品的更多材料,上海成了我无比期待的厚土。
  终于十分幸运地,我带着这个并不饱满扎实的课题南下上海,被一位亲切的博士生导师接纳于门下。自由厚重的读书时光,便与散落在各个图书馆和民间收藏家怀抱里的上世纪40年代上海旧报刊相伴度过。以施济美为线索,我仿若推开了40年代上海文坛百花园的一扇边门,顿时花开迷人眼,花香醉人心。于是我认识了更多与之同时代的女作家,尤其是读到东吴大学毕业的陶岚影在1944年5月出版的《春秋》第八期上发表的《闲话“小姐作家”》一文,立刻像是获得了一张珍贵的女性文学地图。其文用幽默的笔致盘点了当时初登文坛的十余位年轻女作家,包括施济美、俞昭明、施济英、汤雪华、程育真、杨琇珍、邢禾丽、郑家瑷、张爱玲、周玲、练元秀、马笑侬、李宗善、江泓,当然还有作者自己。经过六十余年的时光淘洗,张爱玲在当年那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中脱颖而出,取得了最骄人的成就,她的人生与创作都几近放大地展露在研究者和读者面前,自然无需多言。然而,其他的“小姐作家”们在各自的文学道路上走了多远,她们今天又在哪里呢?我开始在偌大的上海,展开了困难重重却又饶有趣味的“搜捕行动”。
  我首先有幸联系到的是陶岚影文中所说的“顽皮的姑娘”练元秀。当我在一个雨天的下午,站在她家门前,门轻轻启开时,一张依稀可辨当年风韵的面庞逐渐闪现出来,我的心就难以停止快乐的颤抖。那些发表在40年代《紫罗兰》杂志上的小说,《情盲》、《紫》、《奇遇》等,和面前这位依然清秀动人的白发婆婆,我一时实在难以把二者联系在一起。何其惊喜,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时空转移后,我竟真的捕捉到了这颗明亮的星。
  交谈过程中的激动将使我永生难忘。尽管我的耳力还不足以完全听懂老人的吴系方言,尽全力猜测推断,间或还要由她的家人进行翻译,但我仍然很快进入了那个逝去的文学场域。由口述而知,练元秀生于1921年,苏州人,父亲时任上海中学教导主任,母亲在她三岁时去世。1937年抗战爆发后,她开始和六姨母一家生活,六姨夫张珍侯不仅经营实业很成功,在文艺界更是名气仅次于郎静山的摄影家。《紫罗兰》的主编周瘦鹃和他是好友,见练元秀喜欢写作,就鼓励她勤加练笔,这才有了她在《紫罗兰》上的崭露头角。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和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是中学同学,所以1944年张子静和几个同学编《飚》时,就恳切来向她约稿,这就是《飚》创刊号上的《孪生妈妈》。
  1944年练元秀从大同大学商学院毕业,次年和同校43届毕业生钱继武结婚,也就停止了创作。解放后她一直在上海市合成纤维研究所工作,五个子女各有成就。去年一家人共同为他们庆祝了结婚60周年的纪念日,子孙满堂,其乐融融。
  她还向我展示了她年轻时漂亮的照片,从童年到为妻为母,一条生命的长河,在每一个欢颜中流淌。那个时代的大学生,那个时代的结婚典礼,还有那时的人情世相,真切如在眼前。
  告辞出来,我走在雨线中默默思考。练元秀也许是那一批“小姐作家”中最幸福的一个了,她与张爱玲年纪相仿,也曾在同一杂志上发表作品,可是她们的文学成就自然不可相比,而各自的生活道路又是如此不同。作为一个女人,究竟谁的方式离幸福更近呢?
  顺便说一句,在她家看到大同大学的校友录,竟然发现40年代成名的女演员蒋天流就是她的同班同学。那个曾在张爱玲编剧的著名电影《太太万岁》里把委曲求全的唐太太“陈思珍”演得活灵活现的女主角,今天仍然健在。
  接下来我还是要感谢上天对我的眷顾,让我找到了当年“金都戏院同茂演剧社的李宗善小姐”,如今她已是83岁高龄了。拜访她时,她穿着宝蓝色的绒线衫,吃着土司面包喝咖啡,一边侃侃而谈。一口标准的国语,我十分惊喜。
  原来她虽是常州人,却从小在北京长大。作《官场现形记》的李伯元是她族中长辈,父亲是中国西洋画的先驱李毅士,陆小曼和她是表姊妹,南京中央大学大名鼎鼎的文学院院长汪东也是李家的亲戚。她家姊妹三个,姐姐李宗真,弟弟李宗美,显然是用“真善美”排列为名。抗战爆发后,她父亲独自去了内地,后来在桂林去世。她只在东吴大学读了一年就因经济窘迫而辍学,做过家庭教师,又演话剧,也创作了一些作品,刊登在《万象》、《大众》、《宇宙》、《女声》等杂志上。后来她因主演话剧《小凤仙》颇有反响,曾由桑弧引见,到张爱玲家与之会面交谈。她的先生顾懋祥是院士,著名的船舶专家,曾在香港大学读书,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回上海,和张爱玲还是同时的校友。40年代后期她曾在上海启秀女中教书,解放后随先生去了哈军工,一直任教,没有再创作。她的精神状态和记忆力全不像一个年逾八旬的老人,思维活跃,动作敏捷,而且依然勤于执笔。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为早逝的父亲出版画集,还准备写回忆柯灵、汪东等与之有过来往的文化人士的文章。
  李宗善老人只有一个女儿,已移居海外,因此她独住,请一个小阿姨帮忙。这个小阿姨还在另一家做事。这“另一家”说起来也不陌生,就是笔名“文宗山”的吴崇文先生。他父亲是民国时期“鸳鸯蝴蝶派”的才子吴绮缘,他太太是演过《林家铺子》、《不夜城》、《护士日记》等电影的老演员林彬。上海虽大,世界还小。
  吴先生也是常州人,和当年的女作家施济美、俞昭明都很熟悉。他说目前住所的前主人就是女作家邢禾丽。早在拜访沈寂先生的时候,就听他讲起,施济美发表在他主编的《幸福》杂志上的代表作《凤仪园》,其女主人公的原型就是邢禾丽。她由家庭包办,嫁给了汪伪政府的粮食局长后大椿。抗战胜利以前,后大椿因贪污被处决,邢禾丽的处境可想而知。还由老作家徐开垒那里得知,邢禾丽是他在东吴附中读书时的同班同学,那时她叫邢念椿。几位先生都不知邢禾丽后来如何,还要靠我自己继续努力了。
  施济美是目前这一群女作家中除张爱玲以外名声最响亮的一个,解放后作品集出了几次,研究文章也有好几篇。我了解她终身未婚,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她的妹妹施济英的女儿施红。
  施氏三姐妹,在陶岚影的文章里都有所介绍,三个人在当时也都有作品发表。只不过两个妹妹济英、济珍志趣并不在文学,只有姐姐成为作家。
  施济美和俞昭明是上海培明女子中学的同学,由此与她的弟弟俞允明相恋。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后,俞允明入武汉大学,后又随校西迁四川乐山,在1939年夏天的一次日机轰炸中不幸遇难,从此,施济美一生献身教育,独身而终。这是我从前在书里看过的。
  能够到施济美生前居住过数十年的房间亲自感受她残留的气息,这种殊荣是我过去根本不敢想象的。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很多使我好奇的照片:施济美的父亲施兆夔,是气宇轩昂的外交官,曾多年追随顾维钧出使欧洲;解放后在北京卫生系统工作的三妹济珍,施济美那篇《小三的惆怅》里爱养小动物的姑娘,圆圆的脸盘很像母亲,因为心爱的孩子夭折悲痛过度,很早就去世了;施济美和二妹长得很像,都酷似父亲,从照片上看不出来,她竟有陶岚影说的“五呎六吋长”的“好莱坞的标准高度”。这样一个书香门第的世家,后来为何会遭遇如此惨痛的命运呢?施济美在“文革”中受到冲击,含恨自尽;最小的弟弟,做英语老师,未及成婚,三十几岁就自杀了;姐弟四人中唯一有子女环绕膝下的二妹济英,还有一个智障的儿子。我听到施红女士讲述这些心酸的往事,历历如在眼前上演,真要扼腕叹息。而且我来迟一步,施济英刚刚去世年余,如果能够亲访她,会有怎样的收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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