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非凡的布衣

作者:罗文华




  张中行先生的办公室里挤着三四张办公桌。他的那张旧桌子靠紧里面,桌上摆着一个干净饱满的大鸭梨。我读过他的一篇散文《案头清供》,就随口说了一句“这鸭梨也是您的案头清供”。张先生点头微笑。他笑的时候,本来不大的眼睛就显得更加朴实和慈祥。
  1992年10月21日下午3时,我到北京沙滩后街人民教育出版社,拜访我仰慕多年的张中行先生。那时张先生已经83岁,但仍坚持工作,每周从城外北大的家到城里的出版社往返一次,倒公共汽车。他告诉我,如果人民教育出版社编的语文教材在使用过程中出现了问题,而且专家之间意见不同,就会找他解决。按我的理解,他是最后和最高的裁决者。出版社肯让一个如此高龄的老爷子上班,自然有其特殊而重要的用处。
  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面谈。此前此后,都是书信往还。他出了新书,总不忘寄给我,签名之外,还要题上几句话。每有天津的朋友去看他,他都让他们给我带好。带过好的,有出版家张道梁先生、书法家陈传武先生等。此外,我还写过一篇关于他收藏砚台的文章,记得里面有一句是:“叶公好龙是假,行公好砚是真。”
  他是我大学的校友、系友,但他比我长56岁,比我早毕业52年,实是我太老师那一代人,对于学问戋戋似我辈来说,简直是高不可及。可能是我在天津第一个宣传他的书的缘故吧,他便将我引为忘年知音,这对我来说实是一种谬奖。
  那时,我已经工作多年,辛勤劳苦,按部就班,精神时常困顿,感觉前途渺茫。读了钱钟书和孙犁的书,品味他们的人生,我增强了定力和耐力;而汪曾祺和张中行,一位70岁出大名,一位80岁出大名,又都是我的前辈校友(汪先生曾就读于西南联大中文系),他们的大器晚成,则使我更加自信和从容。
  张先生的故乡在天津武清,他青年时代又在天津生活和工作过,至今还有很多亲友住在天津,因此,他对天津的感情自然是极为深厚的。上世纪90年代初期和中期,是他写作的黄金时期,他应我之约为《天津日报》写了数十篇文章,其中不乏传世名作。1998年,他年近九旬的时候,大病了一场,从此不再见到报刊上有他的新作。即使这样,在我的诚邀下,他还是勉力为新创办的《天津日报》“收藏”版题写了刊名。
  十几年来,在我眼里,不见张先生有什么“国学大师”的派头和架式。他布衣布履,粗茶淡饭,食无鱼,出无车,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当然,他有思想,有性格,有学问,有才华。
  有思想,有性格,有学问,有才华,而能安于布衣布履,粗茶淡饭,食无鱼,出无车,正是他的不凡之处,伟大之处。
  他认为《顺生论》是自己最重要的作品。他强调顺生。什么叫“顺生”?顺生不是逆来顺受,也不是苟延残喘的苟活,而是要顺应潮流,要顺应生活的自然趋势,在这个过程中热爱生命,珍爱自己,热爱生活,享受生活。顺生,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因为任何人也不敢预期自己准能活到80岁,活到90岁,甚至活到97岁。就拿张先生本人做例子,他是活到80岁才“暴得大名”,好文章一发而不可收,洋洋洒洒写了10年,作品一版再版,人称“文坛老旋风”。正是由于张先生一生信奉“顺生”,实践“顺生”,得“顺生”之利,才有机会在晚年完成了“顺生”之学。有的人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但是没有创造学问的奇迹;有的人创造了学问的奇迹,但是没有创造生命的奇迹。只有少数人既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又创造了学问的奇迹,张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她自己确实做到了,可谓少年得志;比较而言,张中行的大器晚成显然更为难得。季羡林先生称张中行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道理尽在于此。
  在将近一个世纪的生命历程中,他历经坎坷,却始终泰然处之。他出身农民家庭,一生清贫,家里摆设极为简陋,除了两书柜书几乎别无一物。他为自己的住所起了个雅号叫“都市柴门”,安于在柴门内做他的布衣学者。虽然他一辈子没钱,却从来没把钱当回事。他写了那么多书,却没有留下稿费。接近他的人披露:“他接电话我在旁边听。人家说什么什么稿费来了给您,他说:‘算了,算了,你拿去吧,我不要了。’就让人家拿走了。我听过这样的电话,不止一次。”一位同事的钱被偷了,多少日都难过得缓不过来。张先生见之,大动恻隐之心,竟拿出相当于被盗钱数的一半交到他手里,安慰他说,就算是咱俩一起被偷了。一次,一个晚辈送给他一瓶“人头马”,偏偏他只认“二锅头”,就将这瓶“贵客”很随便地丢在了屋角。后来,他看报纸上说“人头马”值一千八,想喝了吧,但一想到喝一两就等于喝掉了一百八,实在下不了口;送人吧,又怕背上巴结他人之嫌;卖了吧,拿晚辈的人情换钱,怕日后见面不好交代。这竟然成了一件令他烦恼的事。他走得非常安详,并没有给亲人留下什么遗嘱。他对儿女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多读书,读好书,做个好人。这也是他自己一生的行为准则。即使谈到读书做学问,他也认为自己还不够,总是说:“我这辈子学问太浅,让高明人笑话……要是王国维先生评为一级教授,那么二级没人能当之。勉强有几位能评上三级,也轮不上我。”他打从心底里把自己看得普普通通,自道“我乃街头巷尾的常人”。
  上世纪50年代,杨沫创作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轰动一时。因张中行与杨沫曾有过一段婚姻,当时,有人认为小说借“余永泽”的形象影射张中行。两人离婚后,杨沫撰文批评张中行负心、落后,张中行则始终保持沉默。杨沫之子、作家老鬼说,“张先生是非常好的人”,“妈妈曾经跟我说,在‘文革’中,无论造反派怎么逼问他,张先生都没有揭发过我妈妈。他始终说:‘我是不革命的,杨沫是革命的。’这一点让我妈妈非常感动,说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事情。”张先生的善良、仁义、理智和宽容,也是其“常人”心态的反映。
  1992年10月21日下午5时,我向张先生告辞。他拽着我的手,真诚挽留,说刚得到一笔稿费,要请我到附近景山一家饭馆喝二锅头,吃京东肉饼,就小米粥。他说他常请朋友去吃。酒饭家常,但很诱人,无奈我急于赶火车回津,只好与老人依依惜别了。
  多年来,我常常想起张先生爱喝的二锅头,爱吃的京东肉饼;同时,也常常想起《论语•雍也》中的那句名言:“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我敢说,以张中行先生淡泊而高尚的布衣风范,倘若他这次见到了孔老夫子,一定能得到与颜回一样的赞赏。
  贤哉,行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