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好一个男人天堂

作者:肖克凡




  石钟山长篇新作《男人的天堂》,确是一个男人的世界,然而又不乏女人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讲男人加女人,便是世界了。因此我要说,石钟山虽然为自己的长篇新作冠以“男人”定语,其实还是“世界”,因为还有女人。女人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有无比重要的地位。女人使得男人雄壮,使得男人冷漠,使得男人充满征服欲,使得男人投身战争并且成为英雄,使得男人终生痛楚并且不能自拔,使得男人充满责任感又一生郁郁寡欢。阅读《男人的天堂》我愈发认为,男人是女人塑造的——无论是好男人还是坏男人甚至不好不坏的男人,基本如此。
  小说中爷爷这个人物的命运形成,无处不与女人相关,塑造爷爷命运的这个女人恰恰就是小凤,也就是后来的奶奶。在爷爷见到小凤之前,他只是东北财主家的一个长工而已,不值一提。自从他见到小凤,心里盛不下自己了,他要得到这位大少奶奶——小凤。这可能出于性欲,也可能出于爱情,还可能出于宿命,无论如何自从他心里有了这个来自天津卫受过良好教育的漂亮女人,他便不是他了。他便开始被那个名叫小凤的女人塑造了,而且不可逆转。
  爷爷是《男人的天堂》里辈分最高的男人。他以长工的卑微身份胆敢举起铁锨狠狠向周少爷砍去,其原始动力竟是“周少爷踢了我一脚一定让小凤看见了”。可以说这是一种自尊,也可以说这是一种自卑。无论自尊还是自卑,它均与原欲有关。原欲的力量,有时疾如风暴地改变了一个人,爷爷就是这样。当然,必须有小凤的存在。没有小凤的存在,爷爷的原欲很可能终生难以暴发。
  爷爷一生做了很多事情,当长工,占山为王,打擂勇斗日本浪人,率领棒子队跟日本兵打仗,可谓风风光光轰轰烈烈。然后他老人家一生其实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占有小凤。到了垂暮之年他仍然没有得到小凤的心——这使人想起烂尾楼盘。一个男人一生只做了一件事情,而且还没有做好,这是多么不容易啊。
  如今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很多很多男人一生都做了很多很多事情,而且做得很好很好。譬如拿到原始股、譬如包了二奶、譬如有了绿卡、譬如仕途高升、譬如娶了部长的女儿、譬如公司在海外成功上市、譬如自己儿子成为神童免试进了哈佛——如此光彩夺目,不一而足。然而这一切与“爷爷”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情而且还没有做好相比,统统黯然失色,统统不足挂齿,统统没有价值。这就是小说世界与现实生活的最大区别。这也是石钟山《男人的天堂》的成功之处。石钟山以前的小说我读的不多,但通过这次阅读我已然感受到一种淡淡的味道,这是一种深入的味道,也是一种深沉的味道。一个作家的写作,有时候真的与年龄有关。石钟山如今进入不惑之年,作家必然将他的“不惑”传达给读者。这种传达,往往依靠意会而难以言传。
  这就是“爷爷”这个人物的最大价值——石钟山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用悲剧形象反衬着我们今天的以唯一价值论成败的社会生活。
  其实,爷爷好像并不是男一号。石钟山赋予更多笔墨的人物是父亲。这是一个从小就对枪支有着特殊理解的人物。他小时候就知道有枪的人一定有钱,有枪的人一定有大米饭和炖猪肉吃。这是对的,因为那是一个恃强凌弱的社会。枪,是强者的象征。于是有一天终于来了一个带枪的男人。
  “他看到了有一把枪,插在来人的腰间。父亲突然地想撒尿,父亲认识枪,他在老虎屯的赵家见到过挂在墙上的枪,那把枪把儿上也系了一块红绸布,红绸布很鲜艳,衬托得枪很旧。赵家有枪,赵家就有很多吃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父亲讨饭时经常路过赵家,他看到赵家的老小经常吃白米饭和猪肉,还有墙上那把枪。”
  这个带枪的男人(抗联自治军肖大队长)拿出一小块银子,让父亲做饭给他吃。那时候父亲只是一个小毛孩子,心中却已经有枪的情结,因此就在那带枪的男人吃饱睡足起身离去的时候,父亲说:“我跟你走。”这一句话决定了父亲的一生。父亲又说:“我要吃饭。”
  你有枪——我跟你走——我要吃饭。这便是父亲的心理逻辑和心路历程。于是他跟在这个带枪的男人身后,走了。枪,无疑是父亲以及《男人的天堂》的关键词。枪,不啻是一颗种子,滋生于一个小男孩儿的心田。枪,成了他心仪久矣之物。日后,他无意之间潜在床上听到日本鬼子与中国妓女大行云雨,一个小毛孩子竟然敢于伸手偷枪并且由偷演变为抢并且杀死日本小队长,便是这样一条心历路程的延伸。他日后枪林弹雨成为除了打仗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战争机器,也就不令人感到意外了。
  《男人的天堂》里的第三代男人,就是“我”了,“我”同时也是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同是男人,“我”有别于父亲,更有别于爷爷,虽然出生于红旗飘飘的1959年,却经历了更为深重的人生风雨和坎坷,最终还是成为一名战士并且血洒中越战场。“我”在经历了与眉的恋爱之后与晔结合,使我在阅读中感受到石钟山沉甸甸的浪漫主义精神。这种沉甸甸的浪漫主义精神的来源可能出于反战思想。如果我的这种理解没有脱轨,那么这恰恰是《男人的天堂》最为精彩的结尾。“我”确实已经超越了父辈,构筑起了属于自己的新时代的“男人的天堂”。
  女人是男人的一面镜子。我们通过这一面面镜子看到《男人的世界》里的男人们,就不能不为女人们的命运所感动。《男人的天堂》里所描写的女性,她们的恋爱和婚姻貌似平凡,就跟说家常话似的,其实没有一桩不令人震撼,充满奇异色彩。奶奶小凤的被掠生涯和大姨的馒头婚姻,自不待言了。譬如表姐莉莉,譬如眉、譬如娟、譬如姐姐媛朝,甚至就连母亲也是马团长的前妻,父亲出于一个战场承诺才娶她为妻的。就在《男人的天堂》里,这一个个女子以她们绝非寻常的婚恋故事,使得冰冷坚硬的男人世界有了几分暖色,同时更增添了几分悲哀。小说中女人们的出现,其使命常常是来收拾残局的。什么残局?男人世界的残局。男人们用了几十年时间将他们的世界弄得一塌糊涂。这个残局他们无法收拾,他们只能坐看夕阳。这个男人世界的残局只能由女人来收拾了。
  与此对应,《男人的天堂》人物长廊里,我读到的男人命运,没有一个幸福的,没有一个圆满的,没有获得结局赢得归宿的。他们一生几乎都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中生存着,最终死于非命。一次次的死亡,成为一个个男人的终结。似乎只有死亡才能够成为结局。他们也有爱的追求,不知是因为爱的缺失还是因为爱的无知,总而言之他们要么充满豪气地死去要么极其卑微地死去,完成自己的同时化为一块砖石,为《男人的天堂》奠基。就这样我们看到,天堂与地狱有时只有一步之距。
  石钟山的这部长篇小说,以叙述为主,从容冷静,似乎不以喧哗取胜,给人以尽量低声说话的阅读印象,反而赢得了奇特的艺术效果。为什么石钟山选择这种讲述方式呢?我以为这与奇特二字有关。他的人物奇特情节奇特故事奇特,因此反而选择这种不急不躁的叙述方式。是的,喊有时候往往不如说,当然你肚子里必须装着非常精彩的货色,否则是喊是说都没人听你的。
  一部长篇小说,石钟山非常聪明地采取了以人物为散点的结构方式,从而赢得了写作的最大自由。他将时间随意撕开,就像我们随意撕吃一张大饼一样,然后从从容容讲述起来。
  我认为,石钟山遵循现实主义手法写作,却不是单一化的追求。我从这部长篇小说里读出了浪漫主义的东西,也读出了白描手法,因此我以为他在追求和保护更为丰富的小说元素。小说元素的缺失,已经使得时下许多小说日趋干瘪了——活像一只空空的钱袋子。
  无论石钟山自觉还是不自觉,他都是一个具有明显男性立场的作家。这一点是我必须强调的。就如同我说这是一口钢刀,但我必须强调它的刀刃过于锋利一样。
  刀刃过于锋利,有时刀锋就过于脆硬。过于脆硬了,可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