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怎么我老是渡不到那边?

作者:韩石山




  在当今的中国文坛上,我只能算个三流作家。若嫌一个三流作家会拉低了中国文学的平均水平,妨害了中国作家的整体声誉,说是过气了的作家也无妨——连流都不入也就不会影响流的清澈与晶莹。流,不光是尸个群,如同流合什么,也是一个界,如楚河汉界一样。那边看这边,正如同这边看那边。“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据诗人说,他写的只是一个相对。“大作家在那边”,记得钱钟书曾当着来客的面说过这样的话。这不是钱先生的话,他只是引用。
  流年不利?细想一下,又何曾利过。蹭蹬原本就是我这样的人的人生的坦途,差别懒浑然不觉与憬然而悟之间。小胜辄喜,不亏即赢,五谷丰登从来就和五子登科一样难以企求。
  发了这样一通牢骚,别以为我是怎样的不幸。幸福是一种对比,更是一种感觉。幸与不幸,常在一念之差。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之际,由不得会想到,就是豪宅深院里的人,也未必能享这样的清福。然而,一到了蹇运不期而至,又恨不得马上就跳进水里,当然这不困难。幸而如一首歌里唱的,“还有身边这条黄河”。
  黄河说是在身边,真要走起来还是太远,好在黄河的一条支流汾河,就从太原市内穿过。日暮时分,凄凄晚风中,来到汾河岸边,临清流而兴叹,不由你不悲从中来。
  今年还算是个丰年。春天写了本名为《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的专著,二十多万字,要出书当在明年春天。《徐志摩传》出了修订本,还评上个什么奖。最为可喜的,该是本省的书海出版社一次推出三本集子,名字是我起的,分别叫做《文人的脾气——韩石山文学批评选》、《最后的一次演练——韩石山社会批评集》、《骨气与学问——韩石山学术演讲录》。此外零星的稿费也有数千元之巨。几本书中,我最喜欢的,还要数这三本集子。毕竟毕竟,这是我的作品的一次小小的集团式的展示,一个过气了的作家能一次出三本书,堪比逃亡了的皇帝又复辟坐了龙廷。
  然而,对我这样的背运鬼来说,好事总像水中之月一样难以触及,晦气总是如影随形一样纠缠不休。可喜只是一个美丽的期许,可悲才是它实在的情形。最初提出这个动议的,是书海出版社的老总杭海路先生。我与杭先生只是一般的朋友,并没有多深的交情。事后方知,是他此前赴上海考察图书市场,见几个大书店里,都有我的书在卖且销路也还不错。年岁已然不小的他,想的是把他那个小小的出版社做大做强,资源就在身边,何不利用一下。跟我一说,自然喜出望外。定选题,定责编,集稿,送审,忙乱了两三个月,到了四月底总算印出来了。为的是赶上五月间在桂林召开的订货会。为了促销,五月中旬,我还覥着老脸,在省新华书店的大厅里做了一次演讲。也是为了促销,责编小员先生赶写了三篇书评,我又舰着老脸给几家报社的朋友打电话,说看在兄弟多年为贵报写稿的份上请及时刊用。朋友们念我偌大年纪如此低声下气相求,也就网开一面,书还没有上市评论已捷足先登。
  至此,一切都顺顺当当。我和老杭、小员闻之不胜欣喜。老杭志得意满地说:不看是谁策划的嘛,我看好的就没跑!小员,一连几个月的校对、下厂,小白脸明显瘦了一圈,也面带喜色地说:总算功夫没有白费。我故作谦恭地说:只要出版社不亏,我就放心了。有次酒后三人还合计:只要宣传跟得上去,过上几个月就再印一次。觥筹交错之际,我心里在暗暗算着,这一笔版费是为外孙买一辆童车还是为老妻买一身夏装?当务之急自然是换掉那台老掉牙的电脑,还有脚下那双快裂了帮的皮鞋。酒后归来,坐在出租车上,特意摇下车窗,让初夏的夜风吹拂我那老皱的面皮,真想对着街边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大喊一声:韩老二也有时来运转的一天!
  真是时来运转。祸不单行,好事也手牵手地走路。就在新书即将发行之际,山西人民出版社的一位副总编辑,笑眯眯地来到我的办公室,说是奉了社长之命,想让我担任《华夏文明看山西丛书》的主编。这可不是什么平常的丛书,乃是省委宣传部布置的任务,部长亲自抓的。主编——怎么今年竟交了“主编运”!刚过旧历年,辽宁人民出版社聘我担任他们的《中国文化遗珍丛书·山西》卷的主编。外省只是慕名而来,本省才是货真价实的信任。我配吗?骤然受宠,也会吓人一跳。来客从容言道:你是学历史的呀,挑来挑去就还数你。知道穷文人的毛病,对方还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捻动,意思是省里的项目报酬定然不菲。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点羞耻之心还是有的,当即正色言道:我韩家三世(祖父、父亲、我)享受国家的俸禄,虚耗国帑而碌碌无为,有此报效国家的机会,定当尽心竭力以赴,请转告社长放心好了。副总编辑回社复命,过了几天,社里便召集各路专家开会,社长亲自出马,反复陈说,要写成什么样子,出成什么样子。我越听越兴奋。社方这样重视,作为主编也应表表心意。过后邀请各路专家来我们编辑部(《山西文学》)开会,激励大家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写好,此乃名山事业也。会前每人赠送一本我的新著,会后安排在附近一家高档饭店宴饮。名义是我请大家,实际是编辑部掏钱。主编的声誉,也就是刊物的声誉,倒不能说全是假公济私。
  所以如此慨然应允又慨然请客,还有一层不便言说的理由,就是人家给你出了三本书,能不心存感激吗?说到这里,得补一句,书海出版社是山西人民出版社的副牌社,也可说是个子社。从大的归属上说,我的三本书是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的。
  又是出书又是当主编,那些日子我的心情好极了。什么金榜题名,什么洞房花烛,想来也不过尔尔。心情好到极点,性情也变得乖张起来。小外孙的玩具扔在过道上,平日见了是要拾起的,这几天见了一脚就踢得远远的。小外孙还不到一岁,吓得哇哇直哭。女儿悄声对妻子说:老爸这几天是不是有了外遇?我听见了厉声呵斥:什么外遇,这是机遇,懂吗!
  人怕得意狗怕狂。我的属相恰是此物。这么浅显的道理,可怜我挨过多少砖头都没有悟透。一入六月,惩罚就来了。
  四月出书,到了六月,以为早就发出去了,正在盘算会不会二次印刷,一天打电话问责编小员,小员吭吭唧唧不便明说,只说快了。一再追问,小员搪塞不过,只好直言相告。有人发现书中有政治问题,请示领导,正在认真审查。其他的,小员再也不说了。
  什么问题?我问。
  小员举了两例,都在那本《学术演讲录》里。我赶紧翻书。一处在《骨气与学问》中,这是我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演讲,见全书第9页。原文是:
  20世纪50年代,中国科学院派人去广州,请陈寅恪先生北上,担任中国历史研究所第二所(中古史研究所)的所长,陈先生口述了一封信,托人带去,明确表示自己的看法:要我去可以,但必须做到两条,一条是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一条是请毛公(泽东)和刘公(少奇)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新中国刚成立,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都积极向新政权靠拢,委曲求全卑躬屈节的人多的是,而陈先生能在这个时候不轻易答应当中国历史研究所第二所的所长,前提条件又是这样“反动”,怕任谁都要佩服陈先生的骨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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