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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龚滩.读书

作者:吴景娅




  杜拉斯
  
  A、—个被炮火煽耳光般地煽来煽去,煽得有些栖惶的越南,因为杜拉斯的《情人》,突然成为了全世界雅族和伪雅族的圣地。西贡的每-场热带雨都会击打-些年深久远的百页窗。木质受虐的声响,使这座草根般的巴黎,变成了永无倦意的电影外景地,不真实的晃动从河堤外摇到市区的三岔路口,那里的三轮车群像工蜂结社,繁忙并充满斗志。生长在比椰树更高地方的灯红酒绿,装扮着-个贫困世界的粉酷。
  越南,南方再南的国度,就是需要这样的不真实去醉生梦死。
  这—切的繁复,竟被杜拉斯信手拈来,作了她的底色,凸现她的飘逸。像飘飘欲仙的京服,也就是被称为奥黛的那种服饰,不经心的傲慢、弃世的傲慢,傲慢得有点杂乱无章。
  我见过住在湄公河边的杜拉斯——一张照片中瘦小的法兰西少女,斜戴着礼帽,饱满着双颊,轮廓线无比轻盈(天,她那么尖瘦的下巴,只让我想到鸟飞来飞去的轻盈)——她有着依偎,旁边就站了她的小哥哥“小爱人”,神情就有了荡意,紫颜的放纵,像狡黠的病猫,爪子隐于朴素的衣衫下,天使般地迎来送往。一个荡妇的存在,真的不是靠后天的培育。荡妇都是天才,上帝从空旷的地方砸下来的花朵或灾荒。
  所以,她十六岁的眼睛完全可以对视中国情人三十出头的眼睛,游刃有余。她来历不明的性感以及对性事的熟练让中国情人吃惊:只以为,这是-朵暗解风情的法兰西雏菊,有着期待,学会了怒放。即使眼神无耻,也因了年轻,而在东南亚的椰雨中有了至高无尚的权利。
  B、但这些都只不过是我们和杜拉斯共谋的虚拟:就像前不见古人,我们也无法亲眼证实杜拉斯曾经的五彩缤纷,以及那个多情的中国男人。……
  我们见到的杜拉斯已是不堪:矮小,白发苍苍,笑容峥嵘——双唇线条的变形使表情深受挤压,有了自以为是、颐指气使、外强中干的横蛮。笑容阴冷而湿润,是一种角落的产品。
  很多时候,人们都在害怕着杜拉斯,她的《太平洋大堤》、《广岛之恋》,包括她很私爱的《印度之歌》对阅读者都是极端的智商检验,需要淡然混乱的心意和似是而非的理解力。她还有本书的书名,炸弹般地飞起:《毁灭吧,她说》,长在纤瘦女人肢体上的手掌,击出了雄性的声响,毁灭吧,她对一种正常情感秩序也是毁灭的,如同法国批评家格鲁贝尔调侃的:像一道道不可泄露的天机。
  杜拉斯真有天机吗?60岁以后的杜拉斯即使拼命酗酒,而岁月的醉意已远她而去,她活得史无前例地清醒,平庸离她愈来愈近。
  C、衣衫乱七八糟夸张着的杜拉斯,把自己开成了-台破坦克,噪音十足地左突右奔,在巴黎、新德里或转世的海轮上。然而,雅恩像圣婴般降临。
  这个圣婴对杜拉斯来说,不是太小便是消化不了,惟一的出路是能源的转化,那便是——《情人》出世。那是一个70岁的伟大,看上去有了让普罗大众心领神会的浪漫和切肤之痛。但这个70岁的伟大来自青年男子的催生。想想吧,-个二十八九男人的手力——雅恩,又被杜拉斯称作了杨安德烈亚,他让杜拉斯使用起他来心安理得。所以,我相信这样的说法:杜拉斯是借用了最后一个情人的精气,完成了对第一个情人怀念的优美。
  有时,我们像同情猎物样同情着雅恩,当他像阿猫阿狗一样被老杜收留以及轻视,他瘦长的身影,病态的羞涩,他同性恋者的背景,让旁观者有种茫然的痛。这场小男人和老女人6年的纠缠,像中古时期的战争:赤裸裸的肉搏,光天化日的血腥,还带着兵荒马乱的刺激。他们都无法承担正常的欢爱,快乐得不到落实,情欲陷于绝境,妒嫉铺天盖地,撕咬和舔治的交错,近乎疯癫。杜拉斯也说:这样的爱强烈得可怕。雅恩知道:“爱情将会和尸体一起躺进棺材”,剩下的恩爱也就是漫无目的地在巴黎河岸边游荡,极高与极矮的背影,相偎相弃。雅恩穿着老杜用稿费为他添置的圣罗兰品牌,使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点凡众夫妻的情谊,就如他们的法国乡亲评说的:至少像爱情了。
  但老杜心情不好时,仍可以叫嚣着让小雅恩滚蛋。却不知没有眼前的小男人,她再缠绵于前世的“中国北方情人”,也是画饼充饥。是雅恩让她倍受岁月摧残的容颜价值连城,她的性感经风雨见世面,万寿无疆。天啦,没有雅恩这个小男人的出没,杜拉斯除能多写几个字,又比巴黎街上那些闲逛的老太婆还多点什么?
  D、到此,如果我们以为懂了杜拉斯,杜拉斯的天机,便是我们弱智。雅恩就一直清醒地知道谁也没有力量攻破杜拉斯,虽然他在老爱人终极缺席的日子,也很淋漓尽致使用了杜拉斯和她最后情人的声名。但他最清楚:这个来自1914年春天,又回到1996年的春天去的女人,最后的一口气还在完成对男人的占据。她对雅恩说:随我而来吧。杜拉斯要把她的飞扬带向最寂静的墓园。这个一生飞渡了太多太多男人云雨中的小个子女人,她的娇小本来就是为她飞渡而生的么?
  F、再读杜拉斯的《情人》,会发现这样的说爱,有点像是光天化日下的自慰,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自慰。杜拉斯骨髓里的情人,比中国北方情人早死了许多年,也许一直在她乖张的情感生涯里栩栩如生:他们曾拥有共同的母体,像左手一样知道右手的难与疼。他们从童年就开始的性游戏成了杜拉斯不可攀越的巫山,以至在后来那些看似激荡的情欲经历中,杜拉斯已缺乏诚意。
  于是,她只能是这样的人:薄幸、绝望、混乱、可怜。一张故作风情的脸,一双看破此生的眼。不能不爱,又不能认真去爱;心不在焉的深情,却又是欲壑难填地对情感说掠夺。
  于是,她才能在男人的命穴处,踏出母狮一般的足迹。对自以为强大的男人世界而言,她是异乡女,永远使用异乡语言,冷眼、旁观,又总是不弃不离。哭泣以及关于纯情的诉说,“便成为她全部的色情本领”。而当女人以痛苦的方式来展现她们的赤裸,“她们的男人只能嶙峋瘦骨”。
  G、好久了,我们已习惯仰看《情人》,把它看成了自己的传说,纵容它的翻云覆雨,嚣张的矫情和混乱。我们是在虔诚地作文学课吗?NO,我们对名人闺情的偷窥欲一直是这样无边无际。这没有什么可耻的,生命才是可耻地庸常着,谁又有放弃虚荣的勇气——别人的虚荣自己的虚荣,都是些瞬然烟花,从庸常的日子里探出头,一跃腾空,恍若天人。即或它只是路过,但我们已享受过它的到来,还有袅袅余音。沉浸其中,哪分得清谁是庄周谁是蝴蝶。紧要的是小心翼翼念好台词,锣鼓喧天时便倾情,曲终人散就目送。戏演长久了,感天动地的爱往往在作秀中保鲜。
  杜拉斯的行进,就是这样的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儿,就像雪纺质地的奥黛,不过是模仿了华丽,举重若轻。但真正的绸缎对一驾坦克似的女人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呢?她一开动,你就会听到“滋“的一声。绸缎绝裂的叫喊,比死更冷。
  H、对现在的中国女写作者们来说,无论谁揭了杜拉斯怎样的底,她们对那个女人的态度都不会变得理性。这是个大爱大恨的问题,就像自己身体中的至爱部分和一个肌瘤,无论刀子接近哪里,都是切肤之痛。
  不要嘲笑她们的愚忠,因为她们永远达不到杜拉斯那样的状态:一个是男人爱了才能写,一个是男人不爱了才能写。这便是法兰西和中国——凡尔赛玫瑰与洛阳牡丹各自的缘份。
  
  龚滩
  
  A、有个女孩告诉我,好多景物都会被月光晒伤。我想起了龚滩,那样的夜,囤船上的流连:月亮是乱世佳人,星子清亮得令人窒息。河岸坡上的吊脚楼安静地蹲在夜色里,迤逦向远,像懂事的兽。船窗外是一河大水,叫乌江的水。
  船工的熟睡让船歌有着一夜的失传。
  这是已有1700年历史的龚滩。棉纸做成的檐灯照着青石板路和一条河街,把它们照成了千年古镇。夏家院子的女人一代代长大又消失,但美丽已经树大根深。后街的罗子南在他八十七岁时辞世,他的孙子在百里外的闹市区穿街巷。
  当年,沈从文离开凤凰后,在龚滩的路过,像一次成人仪式。看得见乌江的女儿窗,深夜惊梦似地醒来,瘦小少年推窗的动作弄痛了它,窗叫唤的声音。
  在天色沉墨时最是难听。
  那个女孩对我说,好景物都会被月光晒伤。我想象龚滩被月亮晒伤后的模样。假如是一个赝品,月亮会晒伤什么呢?在许多年后,有人提起龚滩,我会万箭钻心。因为龚滩在水底,月亮在天上,隔着一河大水,月光有再大的杀伤力,也无缘动龚滩的一根毫毛。
  许多年后,我们的孙子仍会牵着他们的儿子,兴致勃勃去参观一个叫龚滩的冒牌古镇,看一千多年前的瓦、青石板、女儿窗、雕梁画柱从母体身上剥落,滑稽地拼凑到了现代的欲望上。那曾经活得强悍的细节,悄然干涸:积攒了一千多年的灵魂走失后,剩下再多的残砖片瓦、枝末碎节,也不过是一个赝品,而绝不是龚滩。
  B、有时不敢深想,我们陷入的克隆时代对我们的伤害。我们从不追问被谁暗算了,就像我们曾经轻笑着要人定胜天一样,我们已无耻无畏地克隆了一只羊,并还要克隆人器官甚至人,以及思想以及文化。
  上帝贪睡的结果,是让我们肆无忌惮地干着彼此抄袭的勾当:一座建筑复印着另一座建筑的平庸,一个城市模仿另一座城市的声色犬马。从此到彼都地标苍茫,北纬23·5度以下的亚热带屋顶望出去,仍是似曾相识的上海或北京。
  也是一个女孩曾那么诗意盎然地告诉我,她痴想她的床在风尘仆仆的路上,以及那些各领风骚的A城或B城,是迥然的不同。但事实上,我们以为的路上风情万种的床,愈来愈多地是作为一种睡眠的载体,放在了不同的地名上而已。剥开那些地名的画皮,冷雨敲打的上海的愚和北京的愚竟是如此相似。
  难道我们真没兴致去追问是谁在暗算我们的人生?所谓的品牌生活和超市连锁生存,就像肯德基老爹那张笑脸,已模式化地撒胡椒面似的,撒进了我们已模式化的幸福生活。当年,在面包加牛奶大举进攻我们早餐餐桌时,作家王蒙曾那样强调过我们胃器官的倔强,他说稀饭是坚硬的。我们的胃在追逐稀饭上也是坚定的。王蒙就是靠这种坚硬的稀饭喂养出自己的写作个性,就像沈从文推开龚滩的女儿窗,见到乌江之水在暗山的阴影间碧绿,就会策划出像翠翠那一类的女子。当一种个性的生活方式和个性的地域消失,我们的大师还会在哪里横空出世?
  C、就这样,在上帝隐身后,大师也开始缺席,网络的盛妆登场,让抄袭和克隆之径简捷成了几个点击。知耻的感觉,有了电脑的掩护,更是微不足道。而赝品就这样与真迹鱼目混珠,所谓的美女作家便会三五天地就从喧闹的流水线上蹦下来,带着机械重金属的油腻或冰凉:搔首弄姿的甫士,惊世骇俗的说辞,字里行间的“脱衣秀”,竟如出一辙,连做爱时的呻吟也仿佛是统考出来的。
  这些作雨后春笋般涌现状的美女作家,却无缘于泥土。所以她们声情并茂地克隆着杜拉斯或伍尔芙,是很危险的事情。想一想杜拉斯的湄公河,那个独一无二的渡口——“在那部利穆新汽车里,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正在看我。”
  那样混乱而暧昧的渡口就是为诞生杜拉斯天造地设的。它在远离我们中国籍美女作家的地方遗世独立,它有它的尊严。它的尊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能模仿,更不可能克隆。
  C、一年后的龚滩将永陷水域。行吟诗人和歌者的又一座家园湮灭。他们要归去来兮,将何处是来?何处是去?谁是他们的生身母亲?最怕的是,桃花三月,一个像沈从文样的天才少年路过,他会被一座伪龚滩所误——也许,他会搂定那些1700年的零部件——一个完整生命的残花败柳,抒情,以为那就是历史。然后,他用他的笔创造一个伪天才。如果那样,我情愿真实的龚滩在水底保住清白,而另一个虚拟的龚滩成为我们的民间传说,月白风清时,说给有心人听,月光至少能晒伤我们的想象。怕只怕,有一天月亮也不能安全地待在天上,有人会以什么的名义,消毁,然后克隆。
  想想,一片赝品月色会晒伤我们什么?迷糊我们眼睛的将不是泪,而是一地鸡毛。
  
  读书
  
  A、男人兴致勃勃发明纸和书的时候,万万没想到,他们发明了-个天敌。男人用拽弓携剑的手去捧毫无攻击性的书,世界倒是文静了许多,但男人却朝着弱柳的方向退化。男人-旦如弱柳扶风般娇羞,我就听到北极的冰峰被撞断了腰。这是-种关于生态的恐惧:
  想想中国汉唐以后阴柔男人的铺天盖地,全是低眉读书读出了踟蹰品性。-个许仙,一个张生都是爱得鬼祟而小气,手无缚鸡之力,别说保护心爱,连苟活自己也勉强。这点上,金庸大侠与我肯定有同感,他恐怕也被书生型男人的酸气熏得七仰八翻,而宁愿让自己笔下的英雄侠客们大多文化程度不高,郭靖、令狐冲之辈也就相当于有个小学文凭,而韦小宝干脆就是大字不识的市井混混。
  现世的男人倒是在怠慢书籍,不是怕惹酸气或是在学习阳刚,他们的手因懒而荒芜:剑也携不动书也捧不起,就是玩电脑,也有些心神不定、欲说还休。
  B、寂寞的女人与寂寞的书籍相遇是上天的美意,月白风清,别有洞天。书是配合女人最好的道具,想象戴望舒“雨巷”里的丁香姑娘定会是一手举伞,-手攥书,否则她的背影怎么让人嗅出一股丁香般芬芳和惆怅。
  与男人读书容易读出—身酸气相反,女人读书往往读得豪气万千丈。闻香识女人,其中-香肯定是书香,淡雅静致,像初冬雨后草坡上发生的情节:孤独的蜜蜂终于逮住最后的野百合而能-晌贪欢了。
  当然不是所有的女人一沾诗书就气质芬芳,冰雪聪明的薛宝钗就被书误了女儿家的清新,变得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像个潜伏在大观园里的女版贾雨村,因为造作,所以遭拒:任她退不下手镯的手腕性感而娇媚,贾宝玉也守住了多情,踏雪而去,只留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C、在我心意芜杂的大学时光里,-位学友读书的身影-直像悬悬危城耸立于我蛹蝶之交的青春。她高而瘦,又蹬十寸细高跟,踱步,终日在两三平米的寝室剩余空间里,欧式贵妇般地踱着步,书页在她骨感嶙峋的指间哗哗作响。我是她刻苦“书女”榜样下睡眼惺忪的猫,还不懂惭愧,那些似水流年的冬至和春分,天空多云,疯狂地转阴转晴,而我的娱乐人生让书本灰色,令谈情说爱常青。
  我从骨子里厌恶“头悬梁、椎刺股”的读书古训,这种寒凉的非人文的读书之道,也许结局姹紫嫣红:“黄金屋”、“颜如玉”如期而至,但过程却语焉不详,而没有在雨夹雪的天气下抖晒过的青春何有青何有春。
  我也懒得博览群书。生命如蚁,在浩如烟海的书们间左右奔突,撑怎样的竹竿也难以面面俱到。我只能随缘,读我所爱,不标榜、不展示,也不狂追品牌衣衫样去追捧名人言论。
  读书该是种窗明几净的私人生活方式,丰腴而温婉,加厚加长有限的人生。如今满天下的小资妹妹都鼓动着幻想的翼翅,袅袅要去瓦尔登湖,同梭罗-道守着清风和涟漪,秉烛夜读。我的幻想也抵达不了梭罗那里,但能抵达我的被窝:在我的读书生涯里,那里是缠绵天堂。譬如今晚我任亨利·米勒抱怨:“这只是-只微弱的高音锣,响了-声便像-朵火苗样熄火了,它几乎无法划破这静谧的夜。”我伸手,夜果然密实,正在做怀孕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