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为何年老仍写作

作者:许 淇




  老年而又写作,是悲哀的事,我以为。
  老作家们个个不服输,和青年人比,阅历长,社会经验丰富,形象积累充分,学识底子深厚,吐出的文章,句句哲理,字字珠玑……不错,不错,某老,某某老,正可以此自况、自傲、自慰。
  但我仍觉得老年写作是悲哀的事。老作家有种种优势不假,然而,文学艺术原创不同于做学问,日积月累必有所成,艺术的灵魂在于艺术感觉的把握、敏锐和创新。墨守陈规、陈陈相因的作品不会有生命力,求新出新,这正是青年在生理和心理上胜过老年人的优越条件。
  在艺术创造叫紧处,老年人居劣势。
  不过,万事不可一概而论,也有老年写作而能不断出新的,譬如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1927年出生,比我整整大十岁,在他写出《铁皮鼓》等长篇小说于199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又出版一部体裁独特、出新的巨著《我的世纪》;再譬如躲在澳大利亚山里隐居养老的怀特;再譬如老歌德……中国古今亦不乏作家老年始终保持创作活力、越写越成熟越沉稳的例子,但惟少数长葆心理青春、延缓生命衰颓、年轻时天资优禀又勤奋到老的大师,才能抵达荣耀的顶峰。
  比较而言,作家不如书画家长寿,因而也不及书画家老来值钱,因为书画有个筋肉运动的熟练程度的技艺问题。作家无论伏案笔写还是打电脑,都得腰椎劳损,耗心费神,而书画家气血调匀,心游八极,多得意外之趣。请允许我在此谈老年写作涉及老年书画,可分析得更到位些。
  我国现代的几位书画艺术大师晚年的创作实践表明,其中有超越也有保守,甚至后退不等,但总归较作家创作力旺盛。齐白石九十以后返朴归真,视象回归阿芝童稚,下意识地在纸上点簇,落笔苍莽浑厚,已随意到半抽象的境界。黄宾虹晚年患眼疾,全凭经验作画,少了中年时的空灵,满纸焦墨积墨,独步古今。朱屺老是人瑞,百岁逾五,寿比南山,但画并没有超过中年以后的水平。林风眠始终是他自己独特的绘画语言,中国画传统结合得多一些的水鸟、仙鹤等题材,是为向五六十年代的美术界靠拢,其实他更喜欢立体构成,晚年放开画了,不亚于西方大师,因宣纸上的水墨和线打底,是西方现代派画家学不到手的,刘海粟的油画分明退步了;十上黄山泼彩写意是他晚年的独到;尤其八十年代以后的书法,明显不同于五六十年代,右手搦管,左手托腕加固,双手著力,缓慢运笔,使力透纸背,如刀刻石凿,墨粉四溅。不讲究字的结体,将他一生主张的力的美学发挥到极致。其实大多数老年书画家只是证明仍在书画不辍而已,更有一部分老头子老太婆,书画了一辈子,作品依然俗不可耐,可怜至死摸不准艺术殿堂的大门朝哪里开!
  总的来说,老年书画家的命运比老作家好。迄今为止,年轻的书画家有哪位比得上述书画大师的成就?而老作家,当今连出版一本书都难,向新派刊物投稿,年轻的编辑会说您老的“语境”不对头,依旧生活在泛黄发白的词语空间里。
  所以,我的熟朋友便会善意地规劝:别写啦!快别写啦!咱这把年纪,还熬夜趴在桌子上爬格子干啥?想得“诺奖”还是咋的?
  要命的是机体衰老,视力减退,感官迟钝,腿脚不灵便,激情失落,创作的爆发力没有了,出词像挤牙膏,那怎么行!更要命的是记忆力,世界文学的经典名著译本,统统读过了,细节统统忘掉了,(幸而大致情节主人公人名还残留在脑子里,证明非老年痴呆症患者。)唐诗宋词背诵不了几首完整的,更不必说历代古文了。因此习惯于靠笔记不靠记忆,如今连自己记的资料,在哪个笔记本里?用时一本本翻寻,试想,下笔怎么可能倚马千言?必然慢得改和抄三遍方成。文学创作是靠想象力的发挥回忆的摹写,这对老年作家来说,会是弱项。
  话虽如此,写还是要写的,只不过进入老年写作,顺乎自然,以养生为首选生存状态,不再加班加点熬夜去拼搏,随之淡化社会责任,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撂担子”、“放包袱”,不必扮(现称“作秀”)摆出一付导师和传教士的面孔,指点训示青年该这么做那么做。再则,淡化名利,若说完全没有名利思想已超凡脱俗了,那是矫情!只因有吃有穿、衣食住行不必发愁了,望前路无几,欲念消弭,浮名于我何求?一位到耄耋之年的法国作家,强调老年应当重视每一分钟的生活,让死亡发现我们骑在马上,“在娱乐,在宴欲,在开玩笑,在交谈,在听音乐,在写情诗”(见安德烈·莫洛亚《回忆录》选),这里编辑不提在写作。怎么样,人家这份境界,我们中国的老作家们能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