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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来枕下诗

作者:尽 心




  吴祖光先生以剧作名世,早年有“神童”之誉。而他亦长于诗词创作,现存诗词作品200余首。1981年7月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枕下诗》,收录作者早期诗词50余首。我为祖光先生重编的《枕下诗》是1998年1月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这当中有些已经收入1981年版的《枕下诗》,更多的则是初次面世。由于种种原因,原稿中有12旨诗在出版时被删去,该集中现总共收录了诗(包括律绝和古风)187首,词(包括自度曲)11阕,集句3首,对联3幅。
  这些诗词作品以记事为主,写景、抒情都是结合具体事物有感而发,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痕迹,即使是赠、和、题画、应酬之作均内容充实,不空泛,不做作,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强烈的时代感。鲜活的口头语言,爱憎分明的感情,真实自然的风格,有些深沉厚重,有些则举重若轻,整体感觉亲切流畅、磊落大方。
  现存第一首诗词作品是写于1938年左右的《临江仙》,题为《重庆日机轰炸》:
  人道吴牛能喘月,国人此日吴牛。天睛翻教众生愁。但逢明月夜,轰炸未曾休。 漫道中华国界广,任它轰炸何尤。今宵又见月当头。起来天似水,摇出一江秋。
  这时的祖光先生年纪在20岁出头。 “吴牛喘月”典故出自《太平御览》 “吴牛望见月则喘,彼之苦于日,见月怖,喘矣”,比喻见到类似事物而胆怯。当时重庆以及国内许多地方经常受到日本帝国主义的飞机轰炸,民众整日人心惶惶,有杯弓蛇影之感。一到月明之夜轰炸就更加厉害,以至于大家连晴天,在光天化日之下都觉得提心吊胆。上片叙事,借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下片抒发感慨,转而又把情融于景,淡人淡出,不留斧痕。就算中国幅员辽阔也不能任由敌人如此猖狂侵占、为所欲为呀!消极抗日分明是置人民的死活于不顾。又是一个明月当空,夜凉如水的晚上,秋江无语,诗人一片秋心满载一江愁绪,满载着对现实的无奈、对和平的向往,身处飘摇之中。作者虽然富有救国图存的满腔热血,但毕竟只是一介书生,只能在心里寄托渺茫的希望。
  《江城羁旅》也是在那一个时期写的:
  羁旅萧疏动客思,梦中春色滞人时。爱他室暖灯昏夜,风雨骚骚读楚辞。
  在抄录这首诗的时候我曾有意把“风雨骚骚”改为“风雨潇潇”,用“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之意,但后来祖光先生特意订正为“骚骚”,他说是《离骚》的“骚”,是当时心绪烦乱的写照。风雨愁人,而读的正是怀才不遇的失意之作。昏昏灯火,与心灵互动,天涯游子,思飞千里之外。虽然拥有一方避风雨的空间,虽然拥有片时美好的憧憬,但宁静之中藏着烦乱,温暖托出无穷的寂寞。一个客中游子,报国无门的青年形象跃然纸上。
  解放后,祖光先生从香港奔赴祖国的怀抱,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去北大荒劳动改造,经历了许多苦难。以为苦尽甘来,谁知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祖光先生成了在劫难逃的“黑帮”,被隔离审查,连回家的自由也没有。正如祖光先生自己所说: “身体没有自由了,但是人总是会思想的”。写诗是一种秘密活动,是见不得人的,所以只能藏在枕头底下,这就是“枕下诗”的渊源。诗的内容以思家居多,一来对家庭、对亲人的怀念是个永恒的主题,二来这可以算是那个时期最温柔敦厚的题材。
  在去干校之前那段时间祖光先生被拘留在机关里,临时拘所是在北京东城区东四八条中国戏曲研究院三楼的一间小屋子里,那时他家住在和平里一带,离家不远,却不准回家。1968年10月17日他写了一首小词,不拘平仄格律,似乎顺口拈来:
  斗室人独自,北望无生趣。红楼过去和平里,亲情无消息。
  朝朝念儿女,夜夜想婆媳。 “五一”过了又“十一”,何日是归期?
  这首词写得明白如话,不粘不滞,行文流畅。 “北望”简单理解是向北望,因为从地理位置上讲和平里在东四的北边,从原北大校址红楼一带绕过去即可,但是咫尺天涯。 “婆媳”是指作者的母亲和妻子,她们在家与孩子们相依为命,这让作者很放心不下。亲情牵挂,光阴荏苒,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自由,才能全家团圆。语言直白、感情浅近,却表达了复杂的思想感情,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1972年,作者“初到沙城干校时,自嘲,作打油诗。”诗如下:
  眼高于顶命如纸,生正逢时以至此。行船偏遇打头风,不到黄河心不死。
  我在这本诗集出版后有感而发写过一首七绝:风雪归人一梦迟,此生无奈正逢时。心头冷暖如堪问,六十年来枕下诗。第二句就化用了上面这首诗。诗的第二句原为“生不逢时以至此”,嫌力度不够,改为“生正逢时”,更多感慨尽在言外。祖光先生一生为人耿介,不屈权势,此诗可为写照。祖光先生的书法作品常见“生正逢时”四字,可见对此翻新之意情有独钟。
  “进入1977年。这时起,不必秘密作诗了,但总觉得仍以放在枕下为好。”因为祖光先生说他的诗写不好,难登大雅之堂。
  写于1977年1月的《一月,悼念周总理逝世周年四首》,其一如下:
  
  一代风流百代红,五洲四海慕音容。灵灰遍洒山河土,化作千军万马雄。
  
  写悼念的诗词最难得的是感情真挚不空洞,作者对总理尽情讴歌,赞扬他才不世出,而且深受世界人民的景仰和爱戴,并且希望总理的精神永存,后继者也能百年独领风骚,也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先行者播下的革命火种自会燃遍神州大地。
  祖光先生六七十岁仍骑自行车代步,1977年6月20日作《骑车》一首:
  萧萧双鬓雪千条,旧梦迷茫不可招。行遍天涯人未老,犹堪铁马越长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虽然老之已至,仍然不伏老,不坠青云之志,即使历尽坎坷,依然信念执著,依然雄风不减当年。正如作者另有诗句“九死余生成一笑,人间到处有青山”。今是昨非,作者深信在百劫之后仍然会有一番大的作为,即使不能重返青春,不能把被无端虚掷的时光补回来,但至少要尽发一分光和热。诗言志,诗劲志远,老当益壮。
  九七香港回归前夕,“应曾敏之先生征诗”,年近80岁的祖光先生提笔写下:
  几度沧桑去不留,兴亡恩怨两悠悠。世情冷暖凭君看,一例人心向自由。
  祖光先生一生追求自由、民主,历尽沧桑而不改初衷。
  这些诗词,是祖光先生坎坷一生的真实写照,他以令无数人仰慕的绝代才华用诗的语言书写了几十年的风雨沧桑,缘事而发,触景生情,情真味厚,笔墨淋漓处令人心有戚戚焉。我相信文字与精神的魅力共存,我在编辑整理的过程中一直为诗词中所蕴涵的巨大的人格力量感动着。
  东方出版社在1998年4月出版的“楼外楼书系”有祖光先生著《游戏人间》一书,自序名为《情系杭州》,文末以诗作结: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旧梦在心头。亲情友谊萦怀久,吴邓八十负杭州。
  文末落款1997年12月16日。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此诗写罢便无诗。
  1998年4月祖光先生的夫人新凤霞女士因脑溢血突然病逝于常州。1999年祖光先生三次中风,此后记忆力减退,行动迟缓,不仅不能创作诗文,而且语言和文字表达均严重障碍。2003年4月9日,祖光先生因脑血栓引发冠心病溘然长逝,享年86岁。个中悲痛天地共知亦不必追述,仅以此文再次表达深深的怀念,并借用祖光先生早年所作对联为他的现实主义的诗词作品和体现在作品中的人格魅力做结:
  十丈红尘千年青史 一生襟抱万里江山
  2003/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