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关于文人之死

作者:李国文




  一
  趁这部书在台湾出版的机会,关于文人之死,写上几句话,以为序。
  人总是要死的,对死者而言,死了死了,也就了了。但对生者而言,便有着不同的盖棺论定。司马迁早就说过,或死得重如泰山,或死得轻如鸿毛。但这个评价,有时也很说不准的。时间推移,历史沉淀,会使当时比泰山重的死者,后来变得比鸿毛还轻;反过来,死时比鸿毛还轻,经过数朝数代以后,又变得比泰山还重了。因此,对旧时称之为“土”,后来称之为“知识分子”的中国文人来说,最省事的办法,以其寿终正寝,曰正常死亡,以其死于非命,曰非正常死亡,加以区分,也就免得一会儿泰山,一会儿鸿毛,来回折腾,缠夹不清的麻烦了。
  中国文人,有一种奇特的品质,无论其为大名人,还是小名人,无论其为好死者,还是赖死者,应该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以维系数千年的中华文化自任,绝不敢让这一线香火断绝在自己手中。也许每个人的贡献有多少之别,努力有大小之分,但都能尽其绵薄,报效祖国母亲。尤其那些“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佼佼者,为主义献身,为真理舍命,为民族大义而洒尽热血,为家国存亡而肝脑涂地,以“头颅掷处血斑斑”的书生意气,与暴政,与侵略者,与非正义,与人吃人的制度,与一切倒退、堕落、邪恶、愚昧,奋斗到生命最后一刻者,从来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骄傲。
  如果没有这些精英们,以坚忍不拔前仆后继的意志,继往开来,以历经厄难矢志不坠的精神,发扬光大的话;没有他们在暴政的压迫下,在战乱的摧残下,在文字狱的恐怖下,在掌握权杖的帝王,和不掌握权杖的民众,联合起来以毁灭文化为乐事的无知愚昧的统治下,还能够坚守文明,珍惜传统,存灭继绝,薪火相传的话,恐怕以汉字为载体的中华文化,早就像古埃及,古印度,腓尼基,两河文明,乃至玛亚文化一样,消失在历史的星空中,成为绝响了。
  正因为一代又一代传承相继,中华民族才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凤凰涅架,浴火重生,始终葆有强大的生命活力。因此,功不可没的中国文人,无论其为正常死亡,还是非正常死亡,能够被人记住,载入史册;在有皇帝的年代里,甚至列入“天地君亲师”的最后一位,受到老百姓香烛纸马的供奉,顶礼膜拜,应该说是当之无愧的。
  不过,话说回来,中国文人尽管在理论上地位很高,被供奉在佛龛里,神气十足,可在这块国土中,上至王者,下至草民,并不真把文人当一回事的。千万不要以为“士农工商”的排序,就拥有优先权,因此,切切牢记这一条,谁要缺乏这最起码的清醒,就有碰一鼻子灰的可能。对统治者来讲,文人嘛,九儒十丐,上不了台盘,装装门面用得着,唱唱赞歌用得着,可到了开饭时间,那张桌子上肯定不会有你的座位。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咱们中国人算得上是最崇尚功利主义,最讲求现实精神的民族。数千年来,无论神州怎样天翻地覆,而不致陆沉的根本原因,就是由于在这种物竞天择的大环境中,中国人为求得生存而养成绝对自我,独善其身,而罔顾其它的个人至上主义,因而生存能力特别强大。在这些讲求实利的同胞眼里,文人在牌位上受到敬奉,享得清名,属于精神层面的虚荣,不影响谁的实际所得,自然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因此,中国文人的祖师爷孔夫子,还加冕一个“百代素王”的盛名,历代帝王专门跑到山东曲阜去祭孔,搞一番形式主义的崇敬,说穿了,这与《西游记》中,玉皇大帝封孙悟空一个“齐天大圣”的番号,是差不多的意思,不过给后来的圣人之徒,一种虚幻的满足罢了。一旦,哪位舞文弄墨者不安于位,从“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上走下来,偏要食人间烟火,乃至于插手政治,染指权力,干预现实,觊觎利益,以为在统治者的权力盛宴中,有分一杯羹的资格,那就可能要给自己找麻烦了。且不说台面上的九五之尊,和簇拥在身边的人,对你持何种态度,仅桌子下的那群虎视眈眈的狗,也会脸飞六月之霜,给你颜色看。因为这些食肉类动物,自以为跷起一条腿,也要比文人高半头,哪能把桌上扔下来的肉骨头,施舍给一不识相,二不知趣,三不晓得自己吃几碗干饭的阁下?
  这就明白封建社会中,文人不走运的缘故了。中国一共三目多个帝王中间,简直找不出一个始终高看知识分子,友好对待文人的明君贤主。这些帝王,有文化者嫉妒文人,没文化者憎恨文人,半瓶子醋者刁难文人。因此,中国文人从来面临命悬一丝的华盖运,期望值是不能、也不必订得太高,那只徒增烦恼,弄不好还要付出代价。鲁迅感慨过,“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华盖虽然很堂皇,但也可能像盖子一样压住,一生过着无可奈何的日子。
  碰头,倒也无大碍,如果只是鼓个包,抹点碘酒,也就消肿化瘀了,可头碰掉了,什么接骨药也无济于事。因此,在这种无论如何笑不起来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岁月里,文人越位的结果,无非两道,一是春秋战国屈原跳进汨罗江的自杀,一是秦始皇“焚书坑儒”的他杀,有史以来的中国文人非正常死亡的记录,好像就是从这里掀开第一页的。
  
  于是,除了统治者的文字狱,消灭不少文人外,跳不出自设的心狱,也自相残杀了不少文人。这心狱,首先是他自己,其次是他同行,这恐怕是大部分文人非正常死亡的悲剧来由。
  休看那些大师、中师、小师们,如何自视清高,“不为五斗米折腰”,如何标榜淡泊,“道不行,乘桴飘于海”。但灵魂中依附的劣根性,若是能在统治者的盛宴中,哪怕敬叨末座,也是屁颠屁颠,鞋都来不及穿,马上报到的。我就看到一些当代文人,对于权贵,横眉者少,俯首者多;对于权力,得之窃喜,失之弥痛。虽然私底下,食不知味,寝不安席,但在人前,作傲岸状,作不屑状,作“富贵于我如浮云”状,说白了,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障眼法而已。得和不得的冲击,上和不上的跌宕,有和没有的自虐,活和不活的折腾,很多文人就这样结果了自己。
  而由文人相轻,到文人相嫉,相敌对,相戕害的后果,就更可怕。正如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一》里那则故事,“一日,酒纠宣觞政,约各言所畏。”席间有老狐,自然也得回答。“……最后问狐何畏,则曰:‘吾畏狐。’众哗笑曰:‘人畏狐可也,君为同类,何所畏?’狐晒曰:‘天下唯同类可畏也。凡争产者,必同父之子;凡争宠者,必同夫之妻;凡争权者,必同官职之士;凡争利者,必同市之贾。势近则相碍,相碍则相轧耳。且射雉者媒以雉,不媒以鸡鹜;捕鹿者由以鹿,不由以羊豕。凡反间内应,亦必以同类,非其同类,不能投其好而入,伺其隙而抵也。由是以思,狐安得不畏狐乎? ’……”狐尚畏狐,文人怎能不被同行背后插进的刀子,一命呜呼呢?
  知识分子这种自伤和他戕,有的时候胜过统治者对于文人的杀戮。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天性如此耳。从穿开裆裤的年纪,拜完至圣先师,塾师开蒙,开宗明义,“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就开始编织的这个“学而优则仕”的玫瑰色美梦。因之,对于权势的亲和力,对于官衙的趋附力、对于名利的向心力,童稚时期就耳濡目染,成天性,成本能,一辈子就幻想着状元及第,一步登天,金榜题名,衣锦还乡。这种原动力,驱使着中国文人,要挤进这个台面上去,要得到他认为应该得到的一切。
  然而,想得到,能不能得到,得两说着;得到了,能不能长久地据为已有,也得两说着;这位文人想得到,那位文人未尝不想得到,鹿死谁手,尚未定局,就尤其得两说着;这一位为得到敢使出浑身解数,那一位为得到便无所不用其极,胜负未卜,难分难解,不两说着焉有他哉……,于是乎,斯文扫地,恶性循环,凭借外力,屠灭同类,非善终的文人名单,便愈来愈长。
  回过头去考量历史长河中的中国文人,他们对统治者压迫的生命抗争,击节赞赏,可圈可点,但他们之间自相残杀,互为仇雠,则又十分地可哀可叹,不胜唏嘘。也许因为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遂产生了文人之死的写作初衷。历史是河,谁也不可能重复跨越同一条河,然而,历史的教训,却可以令后人镜鉴。难道活着的后来人,不可以从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中国文人身上,悟到一些什么吗?
  
  (二)
  四月份,我到广州去,领取《南方都市报》给予我的散文集《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的奖项。
  随后,收到该报余少镭先生的一封信。“李老师:您好!我是《南方都市报》副刊编辑,因最近比较忙,没看您的书之前不敢乱发问,所以拖到现在才把这个采访提纲拟出来。您看一下,如有什么地方问得不妥,您多指教。我们整版文字大概需要四千五左右,下周见报,能否麻烦您在周六晚上把您的回答给我,有什么补充的地方,咱们也有时间商量。非常感谢您的配合!”
  下面,就是他的提问,和我的回答:
  问:您在发表获奖致词的时候,曾提到家人劝您不要在这个“非典型时间”到广州来,可后来您还是决定带着四个口罩来了,您提到这个奖项在您心中的分量。您还说到您获得这种由媒体颁发的文学奖,还是生平第一次。您认为,由媒体主办的文学奖,对文坛来说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答:人到老年,一切就应该看得淡了。正如一年有四季的分别,人的一生,也是有着季节变化的。对我来讲,春天已是遥远的记忆,夏天和秋天也成为过客,到了冬天的人,就要好好理解《千字文》中,那“秋收冬藏”的“藏”字涵意所在了。这就意味着:退出闹市,离开喧哗,回避镜头,减少接触。于是,一杯清茶,半盏浊酒,闭门读书,信笔涂鸦,便是我这几年来的基本生活状态。然而,我还是到广州来领奖了。正如你所说,我看重的是,我第一次领到了由媒体而不是文学圈主办的文学奖。
  我认为,文学奖走出象牙之塔,对于作品的评断,对于作家的评断,由拥有更多受众的媒体来做这本是专门家的事情,是中国文学生活中一个崭新的事物,是应该得到喝彩,并给予支持的事物。我从来主张文学,应该发生各式各样的变化,只有变,文学才会有生气,有活力。“问渠何得清如许?只缘源头活水来”,一变则活,不变则死。评奖也是到了应该有所变化的时候了。二十多年来,举办过许多文学评奖,基本上都是在圈子内进行的,这一次,走到了圈子外边来,我想我不应该缺席。
  “非典”是会过去的,但这次媒体主办文学奖的意义,却会长远发生影响。
  问:您一直是写小说的,什么时候开始写散文了?《从严嵩到海瑞》是不是您的第一篇历史散文?现在您的创作重点在小说还是散文?能透露一些创作计划吗?
  答:我在文体的变换上,不主张从一而终,更不主张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不拘泥一格,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难为自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所以,过去一直写小说的时候,也写过散文,这些年,散文写得多些,小说确实写得少了。因为现在写好小说的人,和写坏小说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如过江之鲫。我既不能与写好小说的人比美,也不愿与写坏小说的人为伍,就只好写散文为稻粱谋了。
  好在当代散文家们不怎么爱读文言文的古籍,我就得以钻故纸堆,拾遗补缺,作文自娱了。
  问:在当代文坛上,“历史大散文”曾经流行一时,可过了一段时间后,读者除了对几个大而无当的标题和几句煽情的语句还有点印象之外,对那些书里写什么几乎都忘了。请问您怎么看待那些“历史大散文”?(我是指以余秋雨为代表的散文)
  答:一位讲究口腹享受的人,到菜市场去买猪肉,他会注意到前腿和后腿的区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而我,只能分得清猪肉和牛肉,属于爱吃但对食物不甚考究的吃客。也许这样的租疏的饮食习惯,决定了我的文学胃口,对于文学的分类,也甚不精到。譬如在散文这个名目下,还要再细分若干品类,我就把它当作专门家的事情,通常就不会那么关切的。若是有谁出个试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