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从水中吐火到火中吐莲
作者:李建军
进入九十年代,商潮澎湃,文学淡出,作家失态,批评家失语,阎纲先生的心境,也像秋风扫掠过的原野,空旷而寂寞。面对乱象迷眼的文学“现场”,面对“经济转型期文学评论的尴尬”,他内心充满欲说还休、不说也罢的“困惑”和无奈。我们偶尔还能读到他关于某些作品的评论文章,但他所论涉的作品,似乎并不具备太大的价值,这使他从这些作品中提取出来的“沉重话题”和“哲学”,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但他关于几部重要的小说作品(如《白鹿原》和韦君宜的《露沙的路》)和思想性著作(如《顾准文集》)的评论,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这些文章中,阎纲关注和思考的,依然是民主的价值、科学的精神、现实的问题和历史的教训,依然是知识分子的境遇和“人的尊严”这类重大问题;追求的依然是“智者的广博,仁者的旷达,哲人的深郁。大境界,大写意,大手笔”;运用的依然是负重若轻、嬉笑怒骂、淋漓痛快的杂文笔法。在《草纸上的聂绀弩》的末尾,他对“侮辱人的品格,亵渎人的圣灵,把人不当人”的“文革”实在忍无可忍,脱口而出地写道:“革命革到聂绀弩的头上,什么混账革命!”放言无惮’,掷地有声,多么率真!多么可爱!
阎纲先生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写作兴趣在散文。他更喜欢做“散文梦”。如果说,他的评论是从心灵的净水中喷出的火,那么,他的散文就是从心灵的圣火中生出的莲。水中喷火,火中生莲,都是令人惊叹的美妙景观。
阎纲散文的风格是平易,是亲切,是坦率,是真诚,是行云流水般的自如和潇洒。他善于实话巧说,长话短说,摇曳多姿,不落俗套,能于平朴中见文采,于淡?白中寄至味。他的散文属于那种有价值重心和意义指归的散文。他欣赏散文的“悲剧色彩”,强调散文写作要“自由”,要“真诚”,要“有感情”,要含纳沉郁的人生体验和情感内容。他甚至说“散文是老年,小说是中年,诗歌是少年”。他每有“老年”之叹,心境也很悲凉,喜欢说一些伤感的话。“怀旧,恋土!伤逝,惦念!”这也难怪。爱女一病不起,师友乘鹤西去,深哀巨痛,亦云极矣,焉得令人不伤悲,焉得令人不泪垂。阎纲先生说:“古今至文多血泪,散文尤甚。”他用散文哭自己的忧伤。他的那几篇追忆性的散文与其说是写出来的,不如说是哭出来的。他的最令人伤怀动情的散文,每一个字里都有从心里流出来的血泪。阎纲说黄秋耘“相信眼泪”,他自己也相信的。邵燕祥说黄秋耘是“血泪文章战士心”,阎纲亦复如此。他的名篇《我吻女儿的前额》,动情伤心,回肠寸断,读来令人鼻酸泪涌,有撕心裂肺之痛!阎纲先生的这篇悼亡伤逝的血泪之作,让我感受到了文字的神奇力量:它有抚慰、平复心灵伤痛的特殊功能,假如没有文字,人类不知有多少哀痛和愁思郁积心中,没法过活啊!难能可贵的是,阎纲先生能将椎心泣血的哀痛,提升到沉郁高华的境界。他因爱而哀,由哀生爱,并将一己之私爱,推及博大之泛爱,赋予了这篇散文以高尚的题旨:活着就要“爱一切人”,“爱宇宙”、“爱生命本身”、“爱一本展开的书”。冰心老人说:“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始于哭,始于爱,阎纲这篇散文的境界可谓大矣。
水中生莲,常见事也;火中生莲,罕见事也,但在文字中,心灵的圣火里有莲的根和茎。莲者,怜也,爱也,荷也,女儿“阎荷”将永远在他的爱中,在他的心灵之火温暖的映照里,灿烂而幸福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