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一面之交”的记忆

作者:张 扬




  从《文学报》上曾看到过郑秉谦的文章《春天,我想起绍棠……》:“我常常会想起绍棠,尤其春天来临,我特别容易想起绍棠。他这人,单纯,明澈,温和,就像杏花春雨江南的一条小溪。”文章临近结尾处说:“他像苏东坡所自称的那样,‘眼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他看到的只是别人的好处,从来不知道讲谁不好,并且全然不顾其中有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他听到的只是天籁与地籁。当然,我偶而也见他在报刊上表态,臧否人物,但往往十分笨拙,一看而知说的不是自己的话。”
  从全文看来,作者与刘绍棠交往几十年,感情很不一般;对刘绍棠的介绍和评价,看得出也都是有根据、有道理的。相形之下,我跟刘绍棠的关系就太浅了,一共只见过一面。然而那“一面之交”,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因《第二次握手》在“文革”期间的手抄本流传而身陷文字狱,内定死刑,关押了四年。1979年1月平反后即突发重病,几天后带病到了北京,病情急剧加重,住进北京结核病医院(其址即今安贞医院),列为“特护”。医生透露:张扬活不了多久。然而,我本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病人膏肓”,仍在挣扎,奋斗。因念及读者急于看到此书,我带着重病于2月份开始,靠在病床上用一块五夹板当桌子修改全稿。大约是2月下旬或3月初,团中央在崇文门饭店召开一个青年作者、作家座谈会,《中国青年报》和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同志请我也去。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医院,也是出狱以来第一次参加社会活动。因交通堵塞,车抵崇文门饭店时,座谈会已经开始。我本是湖南浏阳的知青,在北京举目无亲,与文坛更是毫无关系。进入会议室时,但见人头济济,除《中国青年报》女记者顾志成外没有一个相识的人(后来才看见还有一位中国青年出版社二编室主任王维玲);自然,也就几乎没有人跟我打招呼。当时条件较差,会议室里都是简陋的折叠椅,会议桌近乎乒乓球台,几十把折叠椅绕着那张“乒乓球台”摆了两圈。顾志成为我找了一把这种椅子,在靠墙的后排,我穿过人群,在椅子上坐下。我听了一两个发言,便在大腿上摊开八开大稿纸,开始埋头改稿。因为在干自己的,所以尽管发言热烈,我却没听见都说了些什么。
  中午休息。餐前,大家热热闹闹相互交谈。我没有熟人,因此除王维玲、顾志成外,没跟谁对话。惟一的例外是青年作家王亚平,他热情地跟我说,他是在部队当保卫干部时从搜缴的手抄本中看到《握手》的。那时风气简朴,吃饭时每人一碗饭(吃完了可添),一碗汤,一只盘子,盘上有几样菜,没有酒和饮料。我那一桌有十来个人,我右首是王蒙,王蒙的右首是刘绍棠;我的左前方是顾志成。顾大姐指点给我的一些名人之中,我只记得这两位。席上难免随意交谈。我对王蒙说:“我读你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时才十三岁。这部作品对我的人生观有很大影响。”
  我说的是实话。我十三岁时是1957年,正读初中,赶上“反右派斗争”前后。当时有几部中篇小说给我印象较深,但谈得上对我的人生观造成很大影响的,却只有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
  王蒙答道:“那时我也很年轻,这部作品还很不成熟。”
  王蒙的右首是刘绍棠。就是说,刘与我之间隔着王蒙。在我的记忆中,他的身躯胖鼓鼓的,架着近视镜的脸上没有表情。刘绍棠的大名我当然知道,但我没有看过他的任何作品,因此不知道该跟他谈什么。通常,读者总是对自己看过其作品的作家更感兴趣的。于是,没主动跟他说话。不料,刘绍棠倒主动对我说话了。他正在埋头吃喝,看得出胃口很好;见我与王蒙结束了简短对话,他从碗碟中抬起头来,并不正眼瞅我,从鼻孔中哼道:“你那书……”
  他指的是《握手》。那不是“书”,在我手中时是手稿,流传出去之后就成了“手抄本”,但很多人喜欢随口称之为“书”。它作为长篇小说正式出版,是5个月后的1979年7月。
  “是我儿子从社会上带回来给我看的……”刘绍棠说,仍然带着鼻音,而且仍然并不瞅我,“我一看,哼,什么玩艺呀,竺可桢都出来了!我看到第五章就看不下去了。”
  我望着他。
  “哼,”他带着鼻音,摇摇头,脸上有了一点表情,显得忿忿不平,“想不到你也平反了!”
  接着,他又埋头吃喝,稀里呼噜,似乎并未因为情绪而影响胃口。
  他的意思明白无误:他认为《握手》及其作者不该平反。我不理解,他的“右派”可以改正,我的“反革命”为什么就不该平反?他只看到“第五章”,看到“竺可桢”出场,可至此的全部内容,也都谈不上“反革命”呀!就我而言,不平反就意味着像张志新、遇罗克那样被处死,或瘐死狱中。我颇感意外。因为,我与他素昧平生,他这样说已经超出了最起码的情理……刘绍棠确实真诚,没有半点虚伪,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世界。我原来真不知道“著名作家”是可以这样说话的。
  大家都听见了刘绍棠的话,气氛很不和谐,甚至有点紧张。一些人深埋了头吃喝,都不说话。我刚想说什么,忽然瞥见顾志成大姐正一面轻轻地敲盘子,一面朝我使眼色,摇头。那意思是:别跟他计较!
   我深深吁一口气,终于缄口不语。餐后,我回医院去了。
  但我没有忘记此事。它引我深思。从这么一个人一句话上,尚未踏人文坛而又非踏入文坛不可(监狱生涯严重摧残了我的身体,使我不可能再从事其他职业)的我,觉察出所谓“文人”和“文坛”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圈子”里弥漫着、充斥着一种什么气氛。我从此提高了警惕,注意保持正常心态,特别是独立人格。后来虽在文联、作协工作了二十多年,却始终不人“圈子”,不为许多诱人的东西所动——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多多少少应该感谢刘绍棠。
  大概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吧,有人告诉我,王蒙、邓友梅、从维熙、刘绍棠曾并称青年作家中的四只“黑天鹅”。1957年,他们全被打成了右派。改正后,王、邓、从都调到中国作协,当上了副主席、党组成员或书记处书记等,只有刘绍棠仍留在北京市;刘的心态变化即从此开始,与王、邓、从的关系也从此冷淡——我不知道事情是否真的如此,再往后,大约是1986年底的那次作代会上吧,刘绍棠总算被安排了个“中国作协副主席”。我又想,1979年2月北京崇文门饭店那个会上,也可能因为我对王蒙的当面“吹捧”刺激了刘绍棠,从而使他表现得那么怪异吧。
  那“一面之交”后我没有再见到过刘绍棠。但他毕竟是大名人,关于他的报道时时能见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期,恰逢批判什么什么的时候,刘绍棠“急流勇进”,挺身而出,发表高见,说反右派斗争是“母亲在儿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儿子能怨恨母亲吗’’云云。1957年反右派斗争时我已13岁,我记得当时“上面”的调子里从来没有“母亲”的感情和口气,绝对是把“右派”定性为“敌人’’和“反革命”的;以后二十多年中千千万万“右派”的悲惨命运,其中很多人被残害致死,都证实了这一点。刘绍棠是当过“右派”的。他应该记得当年是被打“屁股”还是被抽耳光。然而“母亲打儿子屁股论”却迎合了某些人的需要,被捧为“经典说法”,风行多年。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从《文摘报》上看到一篇《》,j绍棠妙语服人》,说的是他在天津师范学院作报告,一位女学生问他为什么不赞成写阴暗面。他答:“你很漂亮。但一段时间你脸上长了个疮,你会专门将这个疮拍成照片,说这就是你的形象吗?”于是,“妙语服人”,全场鼓掌云云。
  我当时正在一家肿瘤医院当副院长。我想:此语大不妙也,假如那个:疮”长在病人脸上,流脓淌水,被怀疑是恶性肿瘤,那就必须“将这个疮拍成照片”,还远不止拍一张,而是拍若干张,用各种手段拍,x线呀,CT呀,核磁共振呀,同位素呀,而且不拍外观,专门往纵深拍,像切罗卜片般拍!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期以来,文坛政坛有过多次风波,批这个批那个的。郑秉谦文章所谓的“偶而也见他在报刊上表态,臧否人物”,就是指这种场合;“右派”出身的刘绍棠不失时机地出面说话,抨击“右派”,真是“难能可贵”。他的言行并非“偶而”,也不“笨拙”,更非“说的不是自己的话”——刘绍棠是极有个性的人。在他认为别人不该平反时,在他“妙语服人”时,那会是别人的话吗?不过,话说回来,真要“不是自己的话”,而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在用自己的嘴充当别人的传声筒,那就可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