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江郎才尽”与“梅开二度”

作者:段大明




  纵览当代文坛五十年,会看到不少令人慨叹的“畸相”,特别是其中几次规模较大的“集体行动”。反思这些非理性、非常规的“集体行动”,防止和规避类似的“集体行动”出现,让文学创作这种“纯个体劳动”显示更多的个人色彩,对于当前表面热闹实则衰微的文坛,应该是不无意义的。
  集体“江郎才尽”
  这一不正常的文学现象出现在新中国建国之初,即1949年——1953年间。
  翻阅当代文学作品,或不管何种版本的《当代文学作品选》,你会发现这样一个令人惊诧的事实:现代文学史上的名家——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这一时间段内他们几乎没有作品人选,甚至没有新作品问世。即使“文革”后拨乱反正,从曾被批判过的“毒草”丛中扒弄,也只能找出肖也牧《我们夫妇之间》等少量作品做“重放的鲜花”。虽然当时的文坛不能说是“空白”,但用“惨白”来概括,丝毫也不过分。
  是当时作家们政治上受压制吗?不对。相反,他们大多有较高的政治地位和社会知名度。他们有的是全国文联或各协会的主席副主席,或是全国政协委员、人大代表,最高者如郭沫若,位尊至政务院副总理、全国文联主席,稍次者茅盾,国家文化部长、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这些名作家们当时决不是心情压抑、目光迷惘,相反,食有鱼,出有车,用“春风得意”、“心情舒畅”来形容,可能更恰当一些。
  
  那么,是不是他们因年纪老迈,已经舞弄不动手中那支沉重的笔了呢?为此,笔者顺手核查了几位作家在1950年时的年龄,不禁暗暗吃惊。
  郭沫若
  1892年生
  58岁
  茅 盾
  1896年生
  54岁
  巴 金
  1904年生
  46岁
   老 舍
  1899年生
  51岁
  曹 禺
  1910年生
  40岁
  叶圣陶
  1894年生
  56岁
  艾 青
  1910年生
  40岁
  沈从文
  1902年生
  48岁
  钱钟书
  1910年生
  40岁
  冰 心
  1900年生
  50岁
  田 汉
  1898年生
  52岁
  丁 玲
  1904年生
  46岁
  以上这些作家中,除郭沫若年近花甲,其他大都在五十岁上下,有的甚至刚刚四十岁。照常理,他们正处在人生的盛年,应该也是他们创作生涯的盛年。更何况当时风调雨顺,社会安定,虽然“左”的文艺思想已开始冒头,但远没有形成规模和气候。
  然而,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代风流”,却在这同一时间里“江郎才尽”了。创作思想如此趋同,创作行动如此统一,不能不令人深思。
  也许有人会说,老舍先生并没有“才尽”,建国头17年中不是创作了二十多部话剧吗?不错,老舍确实写过不少话剧作品。但二十多部话剧作品中,除《茶馆》、《龙须沟》、《西望长安》等为数很少的作品能称得上成功或比较成功外,其它作品如《红大院》、《女店员》、《青年突击队》等主题先行的“遵命”之作能否经得起文学史的检验?这些作品的数量、质量能否与他自己1949年以前的作品相比?此外,基本上完全放弃自己最为稔熟的小说形式,对于老舍,是艺术上的进步还是退步?老舍先生由放弃小说到放弃话剧(60年代中期),直到放弃生命自沉太平湖,他惨痛的生命历史不就是建国头17年当代文学史的缩影吗?
  “江郎才尽”现象发生在个人身上,是作家自己的悲剧和遗憾。若“江郎们”同一时刻“才尽”——一个时代的名作家几乎同时停止创作,或创作水准大幅度滑落,则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悲剧和遗憾。而它们恰恰就发生在共和国建国之初的头三五年中,并且他们中的大多数将“才尽”状况一直延续到生命的终点。
  早些年,评论界曾非常热闹地探讨过“何其芳现象”。其实,“何其芳现象”只是个案,其代表性、普遍性、典型性远比不上建国之初集体“江郎才尽”现象。研讨后一种现象,比探讨和研究作家个案,恐怕更有意义得多。
  抚今追昔,令人思绪潮涌,感慨万千。
  结伙“梅开二度”
  1976年9月,毛泽东主席病逝。28天之后,江青反革命集团被粉碎,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被紧急刹车,但运动的巨大惯性仍将时代列车推到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才完全停住。
  解放思想、拨乱反正,文艺界重新审视历史的结果,是一大批曾被错误处理过的作家、诗人被摘掉“胡风分子”、“右派分子”、“反党分子”的政治帽子,复出文坛,成为劫后余生的一代“归来诗人”、“复出作家”。
  有意思的是,他们复出文坛时的年龄,跟建国之初“江郎才尽”的那批作家十分相近,除巴金、艾青、胡风等几位年事稍高外;大多数都在五十岁上下。这些作家重新步人文坛,以他们坎坷的经历、成熟的思想、深厚的艺术功底创作了大量作品,促使感情激越、但思想艺术尚属肤浅的“伤痕文学”迅速转化,“复出作家”、“归来诗人”用人生血泪凝成的、记录国家民族历史的“反思文学”,成为当代文学的扛鼎之作,他们自己的创作生涯也因这一次复出而辉煌。
  这里,笔者亦信手举几位最为红火的当代著名作家,看看他们在1979年时的年龄状况。
  王 蒙
  1934年生
  45岁
  刘绍棠
  1936年生
  43岁
  高晓声
  1928年生
  51岁
  陆文夫
  1928年生
  51岁
  李国文
  1930年生
  49岁
  汪曾祺
  1920年生
  59岁
  邓友梅
  1931年生
  48岁。
  张贤亮
  1936年生
  43岁
  宗 璞
  1928年生
  51岁
  曾卓 绿原 牛汉
  (1922——1923年生)56-57岁
  流沙河
  1931年
  48岁
  邵燕祥
  1933年生
  46岁
  看来,生理年龄并不是决定创作状态的唯一因素。时代的土壤既可以生长出一批作家,也可以掩埋掉一代作家,不管是“江郎才尽”还是“梅开二度”,都不是作家自己能决定得了。只要你搭上了“时代”这趟车,那么这趟车驶向何方、何时停下,则完全由不得你自己了。
  “梅开二度”确实令人欣慰,但这种欣慰的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对于作家个人,二十多年的生命,二十多年的自由,不少作家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更何况,在这几近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里,我们国家、民族和人民也正支付着更为惨重的代价。
  但愿中国文坛不再出现这样的“梅开二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