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在斯德哥尔摩西效墓地的凭吊

作者:韩石山




  写下这个题名,连我都有些惊悚。国内我连深圳、海南都没去过,国外的实景不过是多年前在黑龙江畔朝俄罗斯那边望了几眼,如今却大言不惭地说要去斯德哥尔摩西郊墓地凭吊。“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我比那位宋代的大诗人还要狂悖,该是“世界神游,多情应笑我没钱穷忙”了。
  我还是去了,我的魂魄去了,就权当我的肉身也去了。
  飞机越过波罗的海海峡,平稳地降落在斯德哥尔摩国际机场。游览市容之后,驱车来到西郊的一片墓地。一块块石质的墓碑,矮矮的凸出在茵茵的草地上,有的高点,有的低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切都如同我设想的那样。不是这些。我在墓碑间的甬道上悄然走过,尽量不惊动这些异国的亡灵,我要去另一个地方,去看那些葬于此邦的我的同胞们。
  果然在这里。隔着一道疏疏的林墙,还有一块小小的墓地。瑞典真是个福利国家,对这些中国的死者,和他们本国的无名死尸,给以同样细致的关爱。和那边墓地上有名有姓的墓葬相比,也看不出多少明显的差异。草地荒芜些,墓石污秽些,那是因为极少有人祭扫,不能说待遇上有什么歧视。
  我的心情陡地沉重起来。墓碑上没有名字,却嵌着一个个像片,该是葬前所摄,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姓甚名谁。莫应丰,张弦,路遥,邹志安,刘绍棠,王润滋,徐迟,公刘……我走过去,低下头,在他们的墓碑前一一默哀行礼。这都是些中国的一流作家,他们的肉质尸首,各葬在中国的某些地方,这里乃是他们精神尸体的栖息之地。
  我抬起头,侧过身,恨恨地盯着瑞典皇宫的方向。
  自从上世纪二十年代,一个又一个域外作家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构筑起中国作家的文学美梦,同时也撩逗起他们的雄心以来,有多少优秀的,或不那么优秀却异常骁勇的中国作家,拼了全力,向着斯德哥尔摩发起长途进击。
  这是一幅惨烈的征战图。没有现代的装备,没有足够的糇粮,甚至没有一双便于长途跋涉的皮靴,笔是他们唯一的利器,拐杖都是前行的赘物,就这么几乎是赤手空拳地上路了。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向西偏北!越过哈隆克丘陵,向西偏北!走过东欧平原,向西偏北!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看上一眼,脚步不停,继续前行。如果有人坐飞机,沿着这条路的上空飞行,临窗下望,当会看到,这里那里,倒卧着一具具的僵尸,有的已成了森森的白骨。这里那里,仍有趔趄前行的身影。不管是倒下的,还是行走着的,脸都朝着正西偏北方向。脚步可以紊乱,呼吸可以停止,心中的方位是不会乱的:在东经18度和北纬59度的交点上,有一个城市,它的名字叫斯德哥尔摩,市中心有座皇宫,那儿每年一度颁发一项世界级的文学奖,用的是一个炸药制造商的存款利息,署的也是他的名字,此人名叫诺贝尔!
  正因为知道自己的同胞们,有这样惨烈的远征,当上世纪的最后一年,瑞典皇家学院将这一奖项颁给一个叫高行健的法籍中国人时,我心里既悲伤又愤懑,不由得冷笑一声。这是又一个基辛格式的西方智慧,不,应当说是基辛格式的西方诡诈。“美国政府注意到,海峡两岸的中国人都承认只有一个中国”,《上海公报》上的这句话,轻轻地就把一个严峻的对立抹平了。一个世纪了,中国人应当得到一次诺贝尔文学奖,于是给了一个法籍的中国人,你能说他不是用汉语写作吗?你能说他不是中国人吗?
  不管怎样的结果,不管怎样的屈辱,我们还是要前行,要进攻,向着斯德哥尔摩,向着金光灿灿的诺贝尔文学奖的奖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为了我们神圣的方块字。
  看着这一个个中国优秀作家的墓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里离斯德哥尔摩市中心有几十公里,他们为什么会穿过市区,在这儿倒下呢?
  
  沉重,厚重,什么什么的重,就是这些重,害苦了他们,害死了他们。可悲复可怜的是,他们至死不觉,还以为自己仍不够沉重,不够厚重,不够什么什么的重。
  在这些精神尸体葬于斯德哥尔摩市西郊墓地的作家中,我惟一认识的,是陕西的路遥先生。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1980年),我在北京的文学讲习所上学时,他来到我们的住处,向我和我的同学们组稿。当时他是《延河》编辑部的一名普通编辑。我给了两个短篇小说,都发表了。再后来,他写完他的《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直接从延安出发,东渡黄河,去北京送稿,路过太原,我和我的同事们,曾在一家不错的饭店宴请他。他的弟弟陪着他,我们向路遥敬酒,都被这位憨直的弟弟挡驾了。也不说别的,一口浓重的陕北话,只是说:“厄(我)哥太累了!”又过了两年,听到路遥完成《平凡的世界》并获得茅盾文学奖不久,便听到了他去世的噩耗。他的那本《早晨从中午开始》,我没有看,内容听人说过的。说他怎样在延安的窑洞里写作,晚上没有吃的,找几天前剩下的干窝窝头吃。写完《平》书最后一句,竟将钢笔掰断,从窗户扔了出去。他是累死的,他是为写作累死的,人们都这么说。
  他是累死的,人们赞叹之余,怎么就不想想,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其写作的劳累,怎么就会击倒这样一位壮实的陕北汉子?
  现在可以说了,他是死于一种可怕的文学观念,死于足以置任何一位中国作家于死地的这个鬼魅的纠缠。
  要写就要写划时代的作品,要写就要写死了以后能当作一块砖头垫在脑袋下面的作品,多少中国作家都有着这样惊人而又远大的志向。于是写作不再是一种智力的较量,于是写作变成了一种体力的拼搏。就像农民种地,就像工人做工,一份血汗一份收获,成为他们人生的信念。再加上“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种中国古代读书人的愚蠢的期许。下了那么大的苦,写出这么厚的书,还不能像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一样矗立于世界文坛吗?
  造成中国作家心理沉重,笔力沉重的,还有我们的文学评论家们。沉重,厚重,这些要命的文学观念,早已灌输到作家们的头脑中去了,他们还要手提皮鞭在一旁督责。你只沉重一点吗,叭,一鞭抽过来,再沉重些!你想轻松地写吗,叭,一鞭抽过来,要沉重些!于是我们的憨朴的作家们,只有拼了命地沉重了。
  用力过猛,用力过重,他们身体的劳作,已超过了诺奖需要的付出。这过重过猛的用力,使他们冲过了斯德哥尔摩市区,仆倒地该市西郊的荒野上。而智慧的进发,还路途遥遥。
  多少杰出作家的作品,多少杰出作家的写作方式,真的没有始他们一点有益的启发吗?
  世上确实有苦行僧式的作家,也确实有这样的作家写出了一些优秀的作品。但是,如果你承认优秀作品不是一种简单的字数的累加,而是人类智慧的体现,那么你就应当承认,世界上更多的优秀作品,是轻松完成的。鲁迅最不经心写作的《阿0正传》,如今是他的最具世界影响的著作。写作更多的是一种愉悦,一种享受,不光是事后的,也是事中的,不光是精神的,也是肉体的。至少至少,不是一种能置人于死地的劳作。
  多年前,我曾访问过章克标先生,那时他已经是近百岁的老人了。独自一人,蜗居在海宁城东的一间小屋里,来了客人,欢喜异常,坐下起来,像猴子一样精神。不等我问,他说他已完成了一部百万字的自传,送去出版了,正在写着的一部也是百万,很快就要完成了。他的自传出版后,我看到了,只有三十几万字。编辑说原书确实是九十几万字,是她删了的。这部不假,第二部也不会有假。几年光景,一位百岁老人,完成了二百万字的作品。他没有死,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已是103岁的人了。
  轻松不一定就写得不好。写作,在更高层面上,是一种智力的付出与较量。不光写作,科学,技术,文化,各个方面,各个专业,凡称得上事业的,最终都是一种智慧的开拓与发现。其目的,就是要把人类在这方面的智慧再往前推进一步。文学艺术,尤其是这样。而轻松,绝对是智慧流淌的一种贯常的形态。你见过一个整天愁眉苦脸的聪明人吗?
  中国现当代作家中,写长篇小说的,我喜欢的很有几位,老一茬的有老舍和李劼人,年轻一茬的有王朔和贾平凹,他们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写得轻松,轻松地写出了堪称优秀的作品。《离婚》是老舍艺术上成熟的一部长篇小说,1932年暑夏天,仅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完成了。是不是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没黑没明地赶着写呢?也不是。且看他自己是怎么说的:“从暑假前大考的时候写起,到7月15日,我写得了十二万字。原定在8月15日交卷,居然能早了一个月;这是生平最痛快的一件事。天气非常的热——济南的热法是至少可以和南京比一比的——我每天早晨7点动手,写到9点;9点以后便连喘气也费事了。平均每日两千字。”(《我怎样写<离婚>》)
  再看李动人。1935年6月14在给好友舒新城的信中说:“去年所作小说本有数万字,但不满意,将来删节之下可得二万余字。自本月7日起继续补作,计在走时可得四万字。决计回家之后专心为之,期在十日内写出四万字。再以二十日之修饰剪裁抄录,则是在7月底可得一部十万余言之完整小说,此部小说暂名‘微澜’。”(《中华书局收藏现代名人书信手迹》)这便是李氏的长篇名作《死水微澜》。十日内写出四万言,他是个享受型的文人,想来什么好事也误不了。
  王朔和贾平凹就不多谈了,他们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写得轻松。王朔是个直率的人,虽然有时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比如《看上去很美》出来时,说他要连续写十部长篇),但他的写作心态之好,当今的中国似无出其右者。关于此人,下面还会谈到。贾平凹别看平日苦兮兮的,实际上可以想像得出,写作对此公来说,是件多么举重若轻,多么胜任愉快的惬意事儿。若非如此,以他的体质,那么大的写作量,小命早就没了。保不准,写作恰是他的养生之道呢。
  
  道理是和诚信相联的。像我这样一个不入流的作家,道理说得再透,例子举得再多,没几个人会信。那就看看外国的大作家是怎样说的吧。
  卡尔维诺,意大利小说家,被誉为“作家的作家”,可说是世界级的文学大师了。他的三卷本的选集,正一摞一摞地摆在书店的柜台上出售。1985年9月前写好他的讲稿,准备去美国哈佛大学演讲,未及前往便去世了。这年年初开始准备这些讲稿,定名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既可说是他对未来千年文学的期望,也可说是他一生写作经验的总结。书中收有他的五篇讲稿,打头一篇题名便是《轻逸》。你千万别以为他说完了轻逸,还要接着说沉重,没有,接下来的四篇是《迅速》、《确切》、《易见》和《繁复》。原拟作八次讲演,已有设想,未来得及写出的第六讲是《连贯》,第八讲是《开头和结尾》,第七讲不知道,想来也不会是沉重。往下看你就知道为什么不会有了。
  一开篇,卡老先生便讲道:“写了四十年小说,探索过各种道路和作过各种实验之后,应该是我寻求自己毕生事业的总体定义的时候了。我想指出:我的写作方法一直涉及减少沉重。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沉重感:人的沉重感,天体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首先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故事结构和语言的沉重感。”(该书第1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出版)
  接下来是周详而精湛的论述。
  实际上这个道理,在中国古代的文论中,在中国现当代一些著名作者的写作谈中,都有论述。只是不及卡老先生这么郑重其事地提出罢了。比如苏轼和金圣叹就说过类似的话,比如老舍的写作谈中,就有这样的意思。他老人家也是这么做的。
  唉,若是路遥这些人,在向斯德哥尔摩进军的途中,肯停下来,趁喘气的工夫,看看中外作家这些有益的告诫,琢磨琢磨其中的道理,也就不会那样卖命地写作了,不管文学成就的大小,至少命是保住了。
  轻逸,——从现在开始,我不再用轻松这个词,而改用轻逸——不是一种单纯的写作方法,诚如卡尔维诺所言,更是一种深邃而精辟的文学观念,后面他对这一层意思有更为具体的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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