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文学的膨化

作者:李国文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尼克松访华,那时,坊间流传很多花絮。
   其中一则说,这位总统先生步行至京城某条胡同时,看到一位加工爆米花的老乡,在烟薰火燎的炉子上,不停地摇动着一具圆肚形的铁筒,尼克松兴致十足地驻足观看。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那小小的筒肚里,竟冒出来一大麻袋玉米花。于是,这位总统对随从人员说,哦,原来中国人是用这样膨胀体积的办法,来解决居民肚子问题的,真是了不起的发明。看来,这种粮食瞬间增长器,对美利坚合众国也是有用的。
  
  此类说来可笑,其实并不可笑的花絮还有很多。
  诸如看到什刹海卖面茶的大铜茶壶啦,看到前门外老字号的陈年老汤啦,尼克松无一不感到惊愕和艳羡。因为,他听陪同人员介绍,那只大铜茶壶,是康熙年间造的,壶嘴都被茶汤倒得秃了,可见其久远;那锅陈年老汤,更了不得,从乾隆头一回下江南起,一直咕嘟到今天。总统掐指一算,这两件东西,比美国的历史长好大一截,于是那张脸拉得更长了。按照“文革”逻辑,老美沮丧失落之时,自然是国人扬眉吐气之日了。
  我始终也没弄懂花絮的编造者,用意何在?’是自我解嘲呢,还是精神胜利法?思来想去,作为阿Q同胞的中国人,后者的可能性,应该大些。
   这也难怪,那时的中国,尚未对外开放,不知外部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大伙儿硬是相信地球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且,抻着脖子,等待我们中国人去拯救。记得那时,我正在新线工地劳动改造,一位被挑选进工宣队的师傅,就相信不久的将来,很可能进驻到伦敦,巴黎,纽约。他对我这个“右派分子”,倒不太“镇压”,意气风发地对我讲了他的宏伟目标,远大理想,于是,我也只好祝他梦想成真。
  一时间里,革命狂飚,无比高涨。中国人很容易上虚火;也是一个能把自家一点点可说、可道、可夸、可张扬之处,像爆米花那样膨大起来的民族。哪怕没落了,一无是处,像阿Q老兄,也还梗着脖子,弹出眼珠,声称老子先前也曾阔过的。所以,封建时期养成的天朝大国意识,阴魂不散,加上“文革”期间的荒唐、荒谬、荒诞的民粹主义,硬是跟谁也没有商量,自说自话,把世界革命中心,迁都到中国来了;也不管亚非拉人民有没有邀请,也不管第三世界是否发出过SOS求救信号,硬是义不容辞地,将拯救他们的革命重担,揽到自己头上。真如毛泽东的诗句所说那样,“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中国人下定决心,非要将红旗插遍全球不可。
   我想,这种不可理喻的自大,大到上海话所说的“热昏”,正是上述花絮产生的精神基础。
  大凡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只要相当长的时间,闭关锁国,与外部世界隔绝,顶着头皮上可怜巴巴一片天,踩着脚底下磨不开屁股的一块地,就会产生出天之下,地之上,只他老哥一个人的妄自尊大感。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司马迁在《史记、·西南夷传》中提到的滇王和夜郎侯了。这两位蛮天荒地的土司,竟对长安来的使节,大言不惭起来。“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至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
  六十年代,我所在的铁路工程队,修贵昆线,施工工地在贵州水城一带,属黔西地区,不知是否即为史书中的古夜郎国?刚到那里,偏僻山区里的老百姓,不识汽车为何物,后来火车通了,携家带口,安营扎寨,坐在路边观看。因此,诸葛亮《后出师表》中所言,“五月渡泸,深人不毛,并日而食”,古时的闭塞落后,可想而知。《史记》所载的这西南夷的蕞尔小国,时间还要更早一些,为公历纪元开始前后,因此,滇王和夜郎侯所统治的地域,不知该是如何的不成样子,如何的不成气候?
  因此,他需要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需要这种关起门来当皇上的自大,否则,对比那个是他们乘以N倍的国土、财富、威仪、好生活的汉王朝,早撒泡尿把自己淹死了。
   所以,瞎子看不见,不会目迷五色;聋子听不见,自然无动于衷。历代统治者实施隔绝封闭的愚民政策,就是不想让老百姓知道,外部的世界更精彩。而无知愚昧的最大好处,便是没有比较;而没有比较,也就不存在差别;而没有任何差别意识,也就不会有遗憾和不足,于是,天下太平。果然,没过多久,我为其打下手的烧锅炉的师傅,作为工宣队,虽然纽约没去成,伦敦也没去成,但进驻到贵阳市里的某个高等学府,并且结合进校革委会,让我着实吃了一惊。而且,说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每周一的全校师生员工的集体早请示大会上,他都要发表长篇演说的。
  我不禁忐忑地向他打听:“你真的上台去讲话?”
   他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地回答:“那是当然,我不讲’,谁讲?。我愿意咋讲就咋讲,我没有什么不敢讲的。”
  这就是尼克松在北京小胡同里见识过的爆米花,所产生的膨化效应了。
   所谓膨化,本是食物的一种加工方式,在密闭的容器内,将谷物、豆类放置其中,加温加压后,瞬时恢复至常压状态,因水分急遽蒸发,使食品组织发生变化,成为多孔状的,比原先体积膨大若干倍的海绵体。既然豆子、玉米可以膨化,那么,人为什么不可以膨化呢?而且,不需要放在铁筒里,更不用架在火炉上,只要想膨化,哪怕一个小瘪三,霎那间,也可膨成巨无霸。
  记得有一次,我因事从水城到贵阳去,承这位师傅不弃,曾留给我地址,让我到他进驻的学院去看他。说实在的,走进这座高等学府,在校园里,看到他穿着四个吊兜的涤卡中山装,小头梳得溜光,被几个女学员围着,那笑逐颜开的样子,我都不敢认了。远远打量着,不禁狐疑起来,此人还是那个钻在锅炉房里,一身一脸全是煤灰的司炉吗?
  这时候,你不能不赞叹膨化功能,将人改变得多么厉害;你也不能不钦服亭长刘邦所言,“将相王侯,宁有种乎”,是那样地有道理。大概,一个在精神世界,在意识形态,在形而上的领域,处于一种软肋状态之中,而又无望于短期中有所改善的弱者,膨化,应该是免除心理怯势的神丹妙药。
  当然,这需要脸皮有足够的厚度,越厚,越能膨出水平。所以,对文坛上那些求名求利之心强烈者,什么都敢开牙,什么都敢伸手的勇敢者,膨化,甚至无耻地膨化,便是走向成功之路的不二法门。
  凡是能在文坛大小码头上立足,能在一个圈子里拥有话语霸权,能让小女子对他美目盼兮,能让小八腊子朝他叩头进贡。尤其是那些三五成群,勾肩搭背,抱团成伙,横行无忌者,说抬举谁,谁就当红;说封杀谁,谁就背字,都是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膨化过来的,那道行就更了不得了。
  。
  上述这些文坛的佼佼者,自然属于修成“正果”的人物了。休看近年来的文学作品,像点样子,有点水平,令人钦服,凭真功夫而不是靠炒作赢得读者者,屈指可数;但自称的文学大师,和人为的吹捧起来的大师,还真是不少。我想起豫剧《穆桂英》中的一段唱词,“几年不到边关走,砖头瓦块都成了精”,倒是很形象的对于这种现状的描写。
  所以,在当前文学领域中,“大师”这个字眼,是常见词,出现频率相当之高,有应接不暇之感。我不晓得这是时代的福祉呢,还是一种文人的谵妄?我始终认为,上帝是位很吝啬的造物主,出手并不大方。在西方世界,也只是文艺复兴时代,才同时出现过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这样的群星共辉的大师,那是极稀有的情况。而在东方,康雍乾好几百年,才出了一个曹雪芹。“五四”启蒙,文学革命,舍鲁迅外,还能找出相类似的文学伟人吗?而现今怎么可能一下子天上掉馅儿饼,给我们扔下成筐成箩的当代文学大师呢?
  除非,上帝吃错药,肠胃出了毛病。
  过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后,、四十年代抗战,五十年代建国,八十年代新时期文学,九十年代努力与世界接轨的文学,这期间的中国作家,无论故去的,还是存活的;无论著作等身的,还是中途搁笔的;无论声闻海外的,还是知名国内的;无论被人追捧的,还是反响寂寥的……,一句话,都处于同一地平线上,有先后之分,无高低之别,彼此都差不太多的。你既不比别人大得邪乎,别人也不见得比你小得厉害。如同玉米,可能有金皇后,大马牙,或农大八五一品种的些微区别,然而在淀粉、蛋白质、矿物质的单位含量上,其实,并不存在明显差异。
  拿玉米来譬喻作家,有点失敬。若说起中国作家膨化自己的努力,又觉得很类似玉米花的际遇。在铁筒里加温加压,然后,砰的一声,便在文坛这条麻袋里进裂开来。有的爆裂得大些,便是大作家;有的爆裂得一般,便是中不溜的不上也不下的作家;有的爆裂得不好,或者压根儿就没有爆裂,便是不走运的,始终卖不出自己,只好向隅而泣,或怨天尤人的无名之辈了。
  于是,作家的名或不名,大或不大,作品的优劣,是次之又次之的考虑了。文坛本是一块名利场,近二十多年来,由于商品经济的日益发达,能不能膨化?敢不敢膨化?大家就更加赤裸裸地追名逐利,更加肆无忌惮地比赛着膨化。应该起到决定作用的作品,倒不起什么作用了。
  
  作家的高低,作品的好坏,视其膨化的程度而定,虽然是笑话,但大家都奉为圭臬,按其行事,便是世纪更迭之际的文坛风景。然而,物质不灭,能量守恒,是宇宙间的铁的定律。膨化食品,只是增加了大于原物体几倍、几十倍的空间,营养成分,不会随着体积的改变而改变。一粒爆成足球大小的玉米花,和一粒没有爆裂的玉米,是没有差别的。同样,一部作品的膨化,一位作家的膨化,不管扩张到多么多么的大,他还是他,作品该卖不出去,还是卖不出去。
  我就听说过,一位膨化起来的大师,他的一部膨化起来的“经典”著作,新书从印刷厂出来,还散发着浓浓的油墨香味,直接就送到造纸厂的化浆池,一车一车地倒了进去。这可不是天方夜谭,目睹者再三说:“向毛主席保证”,言之凿凿。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追求膨化呢?我想,利益驱使,名位诱惑,是最大的动因,而当前到了不择手段的竞争地步,则是当代作家人数过多造成的缘故。
  作家不是一般的多,而是太多,任何物种,孳生过于泛滥,生物链就会出现危机,文学社会,也是要讲究生态平衡的。
  回顾现代文学的从容,能够沉下心来写出些认真的作品,便令我们这些后来人为之神往了。也许由于当时文学中心的上海,北平,作家总数不是那么多的缘故,尽管有互不相能的是非,有各自标榜的派系,但终究由于从业者足以驰骋的天地,不那么局促,遂也有了一份大度,不一定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的决绝不可。
  我记得我开始阅读文学作品,大约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在当时称为“孤岛”的上海。现在回想起来,读过的,留有印象的,以及在爱好文学的同学之间经常谈论到的作家,不会超过两位数。那时的中学生,也有文学社之类的团契,出于民族危亡的爱国热情;想到日本鬼子一进租界,肯定便是大东亚共荣圈的文学和汉奸文学的天下。所以,对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凡能搜罗得到的,无不辗转传阅,交流心得。因此,到图书馆里找寻《小说月报》、《新潮》、《现代评论》《文学》、《创造》、《语丝》、《人间世》、《论语》,以及《东方杂志》等非文学性刊物,到福州路也就是四马路的书店和旧书摊,以及街头的租书铺,发掘如今被称之为现代作家的作品,便是社团成员的使命。尽管如此不遗余力地寻访,累计起来,这些作家的总人数,绝不会超过三位数。
  这个数字,连我自己也很怀疑。但是,据北京图书馆书目编辑组的,《中国现代作家著译书目》(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年出版),和这部书的《续编》(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出版),现代作家的数量,恐咱只是当代作家的一个零头。这部根据北图现藏并补充其它图书馆的一些藏书编写而成的书,是一部权威性的著作。前书共收录阿英、艾青、艾芜、巴金、巴人、冰心、曹禺等50位作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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