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日人三哭亲历记

作者:丁大华




  我没有去过日本,但常常想起我所亲见的日本人的三次令人难以忘怀的哭泣。
  那是1945年初的一个冬日夜晚,我家居住的山西太原市大剪子巷,尽西头一家饭馆座无虚席,日本军人正在那里举行婚礼。新郎新娘身穿典雅和服——听说新娘是远渡重洋特意到中国完婚的,那艳丽和服饰在一群面容憔悴一身戎装的“丘八”中显得格外耀眼。前来参加婚礼的日本官兵,尽管一再隐藏,但有些人胳膊上、脖子上裹着的白纱布还是露在了外边,在如昼的灯光和夺目的红绿中显得极扎眼。饭馆内热火朝天,外边则是死一般的寂静,绝少有看热闹的中国人。就连我们几个不谙世事、好奇心极强的小孩子,几次想偷偷挤过去瞧一眼“东洋景”,也统统被挡在父母那愤懑的目光编织的铁栅栏后面,乖乖地站在远处,绝不敢越雷池一步。灯火通明的饭馆外,飕飕寒风裹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冷彻骨髓,如同鬼魅世界。仿佛征服者在被征服的土地上所办的喜事,本该如此悲凉!
  我们中国人素来把“洞房花烛夜”摆在人生四大喜事之首,而且贺喜之日总有“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礼数,即俗话所说的“贺喜不问生熟”。按理说瞧外国人娶媳妇似乎应该兴趣更大。然而,虽然婚礼上喧闹的音乐和响器之声不绝于耳,却仍然没有人捧场——中国人面对侵略者的“喜事”,多的是埋藏在心底的愤恨,他们虽暂时无力反抗,但总要保持刚直不阿的民族气节,用回避来表示愤怒与仇恨。
  然而,没过多久,情况陡变。不仅我们小孩子可以拥上前去观看,就连成人也禁不住凑到了饭馆窗外。原来,在婚礼最初的强颜欢笑之后不久,觥筹交错中,竟然响起了阵阵呼天抢地的哭泣之声。声音越来越大,哭声之惨烈,整条街巷都被震动了。
  开始是从啜泣引起的,紧接着,就像患了急性传染病或吃下什么不洁的集体食物中毒似的,转瞬间,便一个接一个止不住地哭泣起来,全场几乎无一例外。接下去,便撤欢一般越哭越厉害,有的因酩酊大醉而伏桌饮泣,但更多的是半醉半醒或饮酒并不多便投入了哭泣的行列。他们或捶胸顿足,或嚎啕大哭,酒桌被擂得咚咚作响,伴随而来的是摔盘子砸碗的刺耳的破碎声。不少酒杯和酒瓶被打翻,摔得粉碎,倾刻间一片狼藉,饭菜和佳肴撒得满世界都是,却根本无人理会。新郎和新娘也哭得满脸是泪,只是如木偶一般,是惟一能僵直站立着哭泣的一对儿。不少人顾不上弄脏了军服,哭着诉说心中的苦闷,说的虽然是日本话,但几乎不用翻译,便能猜测其中的含义——这显然是从战场死里逃生后惊心动魄的哭诉。恰巧窗外有个略通日语的人,禁不住用颤抖的声音念叨起来:唉,这些人是在哭他们惨死疆场的同伴的。经他简单翻译,哭诉的内容就更清楚了。
  他们多数是在哭战死的亲兄弟、亲人、同乡、战友;有的是哭泣战争给他们带来的种种灾难——家中农田无人照顾,庄稼荒芜,颗粒无收;有的家里断了炊,父母奄奄一息,妻子儿女嗷嗷待哺,姐妹被强征去做了慰安妇,连儿童都被征召入伍;有的同乡在战场上下落不明,估计是去了天国。有的战友已成残疾;更惨的是重伤后生活不能自理,躺在医院里没日没夜地痛苦呻吟,治愈已经没有希望,只有等死,连喜酒都喝不上了……
  译者被其中两位哭得最厉害的士兵的哭泣话语所感动,翻译时竟不成声。第二天,好奇的邻里打听,他又不断提起两个士兵的哭诉。我们也追着听着,因为是儿时的记忆,所以事过60年之后仍然记忆犹新。
  他介绍,……那个擂着桌子哭得快要发疯的士兵说,他的弟弟和连襟是在忻县以北的伏击中被炸死的,差不多大半个中队全死了。他们陷入了连环地雷阵,那情景太可怕了,几乎前后左右都是地雷的世界,只要一进去,连动都动弹不得。他眼看着亲弟弟还有许多日本兵,接二连三被炸得飞上了天,尸身全被炸烂,骨肉被抛得东一块,西一块,头颅、肢体、内脏挂在树上,滴着鲜血、脑浆。他哭诉说,我的心都被撕裂了,我怎么也分不清哪一块血淋淋的骨肉是自己亲生兄弟的了。埋伏在四周的游击队火力又那么猛烈,简直是铺天盖地,连头都抬不起来,能侥幸回来的只有十几个,这就不错了,总算捡了活命。当他们夜里再去收尸时,再次遭击。咳!他的连襟本来伤势不轻,可以不去的,但他硬是咬着牙要去,发誓要抢回弟弟的尸体,结果又和几个兄弟一起丢了性命,哎!他们就这样把尸骨抛在异国他乡的冰天雪地里了,再也回不了日本了,成了流落异域的孤魂野鬼了……
  还有那个哭声不高,但哭得撕心裂肺并几次休克的日本兵说得更加惨痛。他说,惨死的同乡小村是多好的小伙子呀,他们在兵库县家乡同时爱上了一个叫秀子的好姑娘。本来是他先和秀子要好的,彼此亲热得不得了,俩人都快私订终身了,但小村偏偏这时候插进来。小村平时什么样都让着自己,可是偏偏他太喜欢秀子了,一见到秀子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夜里说梦话拼命喊秀子,把全家都吓坏了,以为得罪了天神。他和他妈妈都脆在地上磕头求我,让我把秀子让给他。当时真把我吓傻了。
  秀子大概也被他的痴情感动了,竟然说,我既然许给你了,就全听你安排了。你看这是什么话,我能不把秀子让给小村吗?接到征兵令后,小村和秀子匆忙办了喜事。村里人吃惊,怎么会是小村和秀子成对了呢?当知道是我主动把秀子让给了小村,有的夸我真了不起;有的说他缺心少肺,哪儿有这么夺人之美的。但大家都说天神一定会保佑我的,婚后不久我俩就一起参军走了。临走那天秀子哭得死去活来,说小村哥哥如果回不来,她就等上一辈子,如果死了,不管死在哪儿,也要告诉他一个准地方,她打算也到那个地方去死。我当时还说,秀子请放心,一定让你的小村好好活着。你们能快快乐乐地活着……没想到,在崞县(今晋北原平县),我们进山围剿,那是个连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飞鸟都很少见的荒山沟沟,也不知从哪里突然间就冒出那么多敌人,子弹、手榴弹,就像地里的蝗虫,唿啦啦飞来一大片,还没等落地,又飞来一大片,简直没法抬头,更没办法躲藏。我虽然也伤得不轻,可总还留下了一条活命,而小村他……却被打得浑身稀烂,连尸首也被炸飞了,如果不按队长的死命令撤退,恐怕我的命也丢在那儿了。他说,其实真不如让我跟小村一起去呢,我还有什么脸去见秀子呀!就是当着秀子的面剖腹自杀也说不清楚呀……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也是60多年来极少见到的最为悲恸的哭泣。
  当年,我随家人回到北平,住在城北西绦胡同。8月15日上午,一个日本军曹来到我家打了个招呼,说他们要来“打扰”,来听无线电广播——那真是极少见的客气。当时我们那条穷得叮当响的胡同里,大概极少有人家买得起收音机。中午刚过,4个日本兵,由军曹带领,排队进了叔叔的屋子,我因为好奇,也跟进去看热闹。约莫两三点钟的样子,收音机响了,里面传来日本天皇宣读投降诏书的声音,声调刻板,有气无力的。几个日本兵个个脸色阴沉,一字排开跪在地上,立刻不约而同地哭泣起来。广播结束时,一个个都哭成了泪人,简直泣不成声。叔叔略通日语,说,他们有的是因为日本老家亲人全都死光了,已经无家可归了;有的人担心即使回去也当亡国奴,没吃没喝,没办法活下去;有的觉得打了败仗,没脸再回日本了,想为天皇“抹脖子”……其中两个人——包括那个军曹,因哀伤到了极点,竟突然倒地,不省人事,经抢救才缓过来,稍一清醒,依然泪如泉涌。接着,他们带着万般沮丧和痛苦,相互挽扶着走出了屋门,一路嚎哭而归,往日的嚣张气焰一扫而光,真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在欢庆抗战胜利的喧闹的锣鼓声衬托下,渐行渐远的日本兵的痛哭在我心中留下了更深的印痕。这是我所见到日本人第二次哭泣。这是魔鬼在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时的那种无可奈何的哀惋与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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