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为奥运福娃寻根

作者:流沙河



  奥运福娃脱胎于惠山泥人阿福吧?从阿福的憨厚,到福娃的活泼,能看出时代的变迁。艺术造型虽然大不相同,在审美的文化心理方面(说白了就是爱娃娃),二者之间却显现出一脉相承。所谓传统,这就是了。所谓推陈出新,这就是了。
  福娃有五个,何也?妙哉,正好扣着五福。五福之说,出自商朝贤人箕子,载于距今三千年前《尚书·洪范》篇末。哪五福?箕子说,一是寿福,能享高龄;二是富福,能享宽裕;三是康宁福,能享平安;四是攸好德福,能享善报;五是考终命福,能享天年。以上五福,古今中外圆颅方趾之人,除极少数咬姜喝醋的矫情者而外,莫不歆羡。
  同时五个福娃还对应着奥运五环,又语言化为“北京欢迎你”这五个宇,就更妙了。较之落选的张牙舞爪的龙和濒临灭绝的熊猫,实属胜选,值得捧场。我更看重奥运福娃所表征的五福观念,正是华夏先民对和平与幸福的憧憬。国人被左倾政策折腾数十年后,今日有权大声宣告,我们歆羡并追求这五福。
  
  想起五十年前,渎杨朔写朝鲜战争的一部小说《三千里江山》。那上面有个细节深深感动我。团长武震在北朝鲜山间一座老宅院内,仰脸发现屋梁写有汉文对联一副:“应天上之三光,备人间之五福。”武团长悟到朝鲜的先辈也追求和平与幸福。我想五福观念能够远播朝鲜,或许与箕子封于朝鲜有关系吧。又想起吾蜀旧时人家大门口贴春联往往两副,大的一副贴在门框左右,小的一副贴在八字墙左右。小联两条红纸,近二尺长,多写“三星在户,五福临门”。穷乡僻壤,青瓦白墙,忽睹《诗》《书》词句,悠然动我思古之情。五福观念传三千年而不衰绝,远播邻国,深沁民间,真是文化奇迹。
  
  尤可异者,1980年四川新都马家乡战国墓出土的一方钢印,据说是某一代开明氏蜀王的大印(见图二)。友人冯广宏研究古巴蜀文字,著文说:“印文上半部中心是开明族徽;下半部有两人携手的图像,相携的两手化为刻有三星图案的玉版。在印中携手的这两人,应当就是二王,象征着杜宇、鳖灵政权的和平交接。”我赞同此说,但补充一句:下半部同时是“三星在户福临门;的图语。那一具壶,谐音为福。杜宇即望帝,鳖灵即丛帝,这二王的肢体构成门框。于是我们看见,三星在门楣上,而壶(福)在门洞中。春秋战国之际,蜀国仍属于“西南夷”,然已向慕《诗》《书》文化,有此铜印作证。
  后人以蝠易壶。蜀中大户人家门上有绘蝙蝠五只的,也是“五福临门”的图语。从战国蜀王钢印算起,迄今已积二千五百年了。
  不过福娃以及惠山泥人阿福的历史却要短得多,恐怕溯其源也只有千年。虽然古今人隋不远,我们祖先同样喜爱娃娃,但是他们最忌制作逗人爱的芭比娃娃,因为他们迷信,害怕娃娃偶像摆在家中,会摄取自家小孩的魂气,使之夭殇。除非想害死仇家的小孩,才偷制娃娃偶像,书写其娃名和生庚八字于其胸背,针刺其心以“杀”之。除此之外,只有殉葬才用偶像,学名曰俑,非吉祥物。我国到宋代才出现第一个吉祥的芭比娃娃,名叫摩睺罗,是个“洋娃娃”,佛教传来的。佛教被称为像教,因为它造像。造像改变了我们祖先对偶像的禁忌,所以北宋时人家过七夕,新兴起买供摩喉罗孩儿的民俗。事见《东京梦华录》一书的“七夕”条文内。每年七月初七那天,汴京城的繁华街市叫卖摩喉罗泥孩儿。有制作精致者,以木雕嵌象牙,小巧逗人喜爱,穿彩衣,缀珠翠,值千金。
  
  后世民俗改易,佛寺菩萨有新添的“送子观音”,殿上一年四季发卖泥孩儿给求子妇人,带回家中摆供。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载怪事一则。作者少时询问其母:“记得童年一群小孩天天陪我游玩,他们是哪家的?怎么后来都不见了?”母答:“生你以前,庙里请回泥孩儿十几个。怀了你后,都深埋后院了。”作者想暗示自己“前生”是泥孩儿之一,才这样“创作”吧?大文豪总是有来头的。求子泥孩儿制作粗糙,谈不上审美。但它是从摩眼罗演变而来,其后又演变为惠山泥人间福,殆无疑义。
  到我小时候,洋风取代了土俗,已流行“洋娃娃”,距今日的芭比娃娃已很近了。如今一跃而为奥运福娃,综合泥人阿福与“洋娃娃”的因素,给人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鲜感,所以值得捧场。
  作者单位:四川省作家协会(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