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巫术非卖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作 包慧怡/译




  在小泰迪出生前,法尔夸尔夫妇一直没有孩子。当他们家的仆人带着家禽、蛋类和花束前来庆贺小宝宝的出生,并为他毛茸茸的金发和湛蓝的眸子欢呼喝彩时,法尔夸尔夫妇深受感动。仆人们连声恭喜法尔夸尔太太,仿佛她刚刚建立了一桩伟大的功绩,而她自己也是这么觉得——对那些流连忘返、赞不绝口的土著人,她感激地抱以温暖的笑靥。
  后来,当泰迪第一次剪发时,厨师基甸从地上采摘起柔软的金草,满怀崇敬地用双手捧着,微笑着管这个小男孩叫“小黄毛”。于是,这就成了孩子的土著名字。基甸和泰迪打从一开始就是顶要好的朋友。每当基甸干完了活儿,就把泰迪举在肩膀上,来到一棵大树的树荫下,在那里同他玩耍。基甸会把枝叶和青草编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具,或者把湿润的泥土搓成动物的模样。泰迪蹒跚学步时,基甸常常蹲在他前方,嘴里念念有词地鼓励他,在他跌倒时一把扶住他,把他往空中抛去,直到两个人都笑得喘不过气来。基甸爱这个孩子,法尔夸尔太太因此而喜爱基甸。
  法尔夸尔夫妇没有再生育。有一天,基甸说:“啊,太太,太太,是天上的神把他送来的;小黄毛是咱们这屋子里最最好的东西。”厨师用了“咱们”这个词,使法尔夸尔太太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到了月末,她便升了他的工资。现在,他已经陪伴她有些年头了,他是唯一一个携妻带子前来的土著人,从来没想过要回到他远在几百英以外的卡拉尔南非口语,意为“栅栏村庄”。
  去。有时候,一个和泰迪同岁的黑小孩会透过灌木丛的边缘向内窥望,瞪着这个生着神奇的浅色头发和北方式蓝眼睛的白人小男孩,眼神中满是敬畏。两个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彼此,有一次,泰迪还伸出手,好奇地摸了摸黑孩子的脸颊和头发。
  基甸在一边看着,疑惑地摇了摇脑袋说:“啊,太太,这两个都是小孩儿,一个长大后会变成巴斯南非口语,意为“主人”。
  ,另一个却要变成用人。”法尔夸尔太太笑了笑,惆怅地说:“是啊,基甸,我也这么想。”她叹了口气。“这是神的意旨。”基甸说,他是个虔敬的信徒。法尔夸尔家也很虔诚,对神的共同信仰把主仆双方拉得更近了。
  泰迪6岁那年得到了一辆单脚滑行踏板车,并一举发现了速度的醉意。他终日绕着园子恣意滑行,在花圃里闪进淡出,把吱吱喳喳的小鸡崽和怒气冲冲的狗四散赶开,最后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划出一道宽阔的拱形,转进了厨房。一到那里,他便大声吆喝道:“基甸,看我哪!”基甸会笑着说:“真聪明,小黄毛。”基甸最小的儿子现在是个牧羊男孩,他特意从用人住宅区赶来一赌踏板车的风采。他不敢靠近它,但是泰迪却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小黑鬼,”泰迪叫道,“走开,别挡道!”接着,泰迪又脚踩踏板车绕着这个黑人男孩兜圈子,直把他吓得拔腿朝灌木丛里逃了回去。
  “你为什么要吓唬他?”基甸面色凝重,用责备的语气问他。
  泰迪不服气地答:“他不过是个黑孩子罢了。”他笑了,后来,当他看见基甸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脸色就倏地沉了下来。不出一会儿,他溜进屋子,找来一只橘子带给基甸,说:“这是给你的。”他无法拉下脸来向基甸道歉,而失去基甸的友谊却也让他无法忍受。基甸不情愿地接过橘子,叹了口气。“要不了多久,你就要离开家去学校了,小黄毛。”他露出疑虑的神色,轻轻摇着头,“然后,你就要变成大人啰。咱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他似乎已在自己和泰迪之间嵌入了某种隔阂,倒不是出于怨愤,而是像接受某种不可避免的事实。泰迪还在襁褓中时,曾睡在他的臂弯里,看着他的脸微笑;泰迪还是顶小的男孩时,曾挂在他的肩膀上,分分秒秒与他相伴玩耍。而现在,基甸不会让自己的血肉再触碰这个白人的孩子。他是善良的,然而他的声音里多了某种阴郁而拘谨的成分,这让泰迪略感恼火,于是他闷闷不乐地走开了;与此同时,这也促使他长大成人:他对基甸开始持一种有礼有矩的态度,要是他走进厨房来要点什么,他使用的就是白人朝用人说话、要求对方听命的口气。
  可是有一天,当泰迪踉跄着冲进厨房,双拳紧握遮住眼睛,痛苦地尖声惨叫时,基甸一把扔掉了手中盛满热汤的水壶,朝他冲了过去,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一条蛇!”他惊叫道。那天,泰迪骑了一会儿踏板车,站在一个栽有植株的大盆边小憩,一条树蛇以尾巴盘着屋顶悬垂下来,不偏不倚地把毒汁喷进了他的眼睛。法尔夸尔太太应声赶来。“他要瞎了!”她抽泣着把泰迪紧紧抱在胸前:“基甸,他要瞎了!”他的眼睛已经肿成了拳头大小,大约要不了半小时,他就会双目失明。泰迪小小的、苍白的面孔上布满了痉挛着的紫色隆起,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基甸说:“等一会,太太。我去拿药来。”他向灌木丛中飞奔而去。
  法尔夸尔太太把孩子扶进屋内,用高锰酸清洗他的双眸。她几乎没有听见基甸的话,然而,在看见自己的处方完全无济于事,并想起曾经见识过的被蛇唾弄瞎了眼睛的土著人时,她又开始巴望着厨师尽早归来——法尔夸尔太太以前听人说过,当地的一些植物具有非凡药效。她站在窗边,双臂环绕着受了惊的、啜泣着的小男孩,无助地朝灌木丛的方向极目远眺。不出几分钟,她就看见基甸大跃着步子赶了回来,手里攥着一棵植物。
  “别害怕,太太,”基甸说,“这会治好小黄毛的眼睛。”他把植物的叶片扯去,只剩下质地饱满的白色小根茎。他连洗都不洗便把根茎投入了口中,用力咀嚼着,一边从法尔夸尔太太手中把孩子拽过来,一边在口中积蓄着唾沫。他抓住泰迪,将他固定在自己的双膝间,把拇指球按进了他淤肿的眼睛,孩子大声尖叫起来,法尔夸尔太太也哭喊着抗议:“基甸,基甸!”可是基甸毫不理会。他跪在挣扎扭动的孩子身边,向后翻起他肿胀的眼睑,直到眼球上的隙纹都露了出来,接着,他朝孩子的眼睛里猛吐唾沫,先是一只,再是另一只,吐了一次又一次。终于,他把泰迪轻轻扶了起来,送到他母亲怀里,说:“他的眼睛会好起来的。”可是法尔夸尔太太却惊恐地抽泣着,她简直没法对他表示感谢——她根本无法相信这能保住泰迪的视力。过了几个小时,淤肿消失了,泰迪双目灼痛,却可以看见了。法尔夸尔先生和法尔夸尔太太去厨房里找基甸,一而再、再而三地感谢他。他们因这感激之情而觉得无助:看起来,他们实在无法恰当地表达这种感激。他们送礼物给基甸和他的妻儿,还给他大幅涨薪,但这些比起泰迪已然痊愈的双眼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法尔夸尔太太说:“基甸,神选择了你,来充当他行善的工具。”基甸说:“是的,太太,神真是很好心的。”
  要知道,农庄上发生的这类事儿不用多久就会妇孺皆知。法尔夸尔夫妇把这故事告诉邻居,该地区从南到北的住民都对此议论纷纷。灌木丛中充满了秘密。在非洲——至少是在非洲大草原上——任何人只要住上一小阵子都会知道,那儿存在一种关于树叶、土壤和季节的古老智慧——或许更重要的是,这乃是一种关于人类心灵的阴暗区域的智慧——也就是被黑人们继承下来的遗产。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到处讲述着奇闻轶事,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广而告之。
  “可我是亲眼看见的,我告诉你吧。那个黑孩子是被鼓腹巨蝰咬伤的,他的手臂一直肿到手肘那儿,活像一只闪闪发光的黑色气泡。半分钟后,他的眼睛就瞪直了,他就快完蛋了。就在那时,一个黑人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满手都是绿色的东西。他在伤口上抹了一点什么,结果第二天,我那小伙子就回来工作了,皮肤上唯一能见的痕迹就是两个小针眼。”
  他们口耳相传的就是这类故事。像往常一样,这些段子难免经过了一番添油加醋——尽管人人都知道在非洲的灌木丛中藏有珍贵的药草——它们被锁在树皮里、其貌不扬的树叶中、树根里——要从土著人那里打听到关于这些药草的真相却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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