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新棚屋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作 张雅琳/译




  农忙时节到来,妻子病卧不起,他从没想到情况会变得如此糟糕:在此之前,贫穷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摆脱从小到大灌输给自己的“正常生活”。
  成为一个农民(当农民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多岁,人到中年)是他独立后面临的第一个考验。以前,一直是家人的期望支撑着他,这种支撑也许不被察觉,但却是强有力的。他当过兵,而且小有成绩,但成功的代价是不断压抑自身的喜好,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有些什么喜好。一股执拗劲儿促使他远离其他军官,这是发自内心的漠然:他不把自己当士兵看。尽管他拥有高大魁梧、饱经风霜、训练有素的外表,但他在微笑和紧张时的眼神总是透露出一丝温柔,或者说,透露出他的本性。他的微笑总是稍纵即逝,就像聋人随众附和时露出的笑脸。退役后,他一下子松懈下来,穿着和举止上的随随便便几乎到了邋遢的地步。如今,一身农民行头的他已经丝毫没有了士兵的架势。一顶宽松的、褪了色的毡帽搭在后脑勺上,卡其布做的裤子又长又肥,上衣的袖子拍打着晒黑的光膀子,紧绷而僵硬的嘴唇上方留着一小撮胡子,这就是卡罗瑟斯少校,一个不修边幅的乡绅。
  他住的屋子摇摇欲坠,有四间房,红色的屋顶已经污迹斑斑,变成了褐色。务农新手们都会搭盖这种临时居所,一直住到他们有实力建起更好的房子的时候。屋子里摆放的家具虽是上等货,却被磨损得不成样子,立在千疮百孔的地毯上;钢琴走了音,琴键突了出来;当作摆设的银茶具是从英国那所精致宽敞的房子里带过来的,他的哥哥(是个律师)现在住在那儿,银茶具里满是纸片、账单、橡皮圈、烂木塞。
  他妻子睡的房间破烂不堪,几束阳光射进阴沉昏暗的室内。医生说她的心脏有问题;卡罗瑟斯少校明白医生说得没错:她因为现在的生活状况而心碎,她因为心碎而崩溃。她不想康复。深色的窗帘挡住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她面朝墙壁躺着,长时间内毫无动静、毫无怨言,没有人能打扰到她,就连孩子们也无法让她转过身来。她仿佛在对自己说:“想要给予孩子们的东西都负担不起,我还不如不活了。”
  有时候,卡罗瑟斯少校会想起妻子曾经的模样,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愧疚。那个生气勃勃、楚楚动人的英国女孩梦想着嫁给一位职业军人、成为他完美的妻子,但是命运却把她带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非洲农场,使她不得不屈服于生活,好像这生活根本与她无关。刚开始的几年里,她还能乐观地、勇敢地与困难斗争:她对生活的态度是轻松的,甚至带有那么一点挑逗的意味,就像女子和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调情。但是,房子越来越破,家具和衣服多年来一成不变;当她看到镜子中自己干枯、脏乱的头发和粗糙的面庞,她总会尖声地笑一下,然后说道:“天呐,我也会变成这副模样!”虽然对她来说,这里的贫穷跟英国社会为数不多的被人们接受的贫穷没什么两样,但她无法面对一种非同一般的恐惧;卡罗瑟斯少校太了解她的这种感受了,因为现在这正是他本人所体会到的恐惧。
  两个孩子面色苍白、身体瘦弱,白皙、纤薄的皮肤仿佛是透明的,他们的举止中带着几分自我保护和小心翼翼,这是那些本应该享受更好生活条件的年轻人所具有的特点。他们对美好生活的热切渴望不断刺激着卡罗瑟斯少校本已敏感的神经。孩子们的脸上不应该挂着愁容。他们太懂礼貌、太小心、太谨慎了。他们走进母亲的房间,她伤心地向孩子们诉苦,他们完全被她的情绪感染。母亲生病后的几周假期里,孩子们就像两个紧张不安的幽灵在农场上走来走去,卡罗瑟斯少校一看到他们就心如刀割。他庆幸假期很快就要结束,因为开学后——他这样以为——一切问题将会更容易解决:孩子们来回于农场和破房子之间,他们的紧张状态让人难以忍受,而且他们的吃饭和穿衣都成问题,妻子又卧床不起,在他为她提供一线希望之前是不能指望她康复了。
  但是,等孩子们都返校了,卡罗瑟斯少校发现情况一点也没好转。因为妻子需要夜间看护,他睡得很少;他开始为自己的身体状况担忧,为自己吃什么、穿什么担忧。身体似乎已经不属于他,而是脱离他之外的一件代表效率的商品,在收割季结束时,身体的价值可以用金钱来衡量,他开始按照这种想法对待自己。他的体能几近透支;不久,他的床边也摆满了药瓶,和他妻子的床边一个样。
  一天,他在卧室里为自己数着药片,他瞥见妻子那双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正充满疑惑却带有嘲讽意味地盯着他。“你在干什么?”她问道。
  “我要吃药。”他笨拙地解释着,害怕他的解释会引起她的担忧。
  她笑了起来,这是她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笑;接着,泪水涌上眼眶,她又转过身面对墙壁。
  他知道,他在她心目中的美好形象终于被完全摧毁了。现在陪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既老又不中用,每顿饭后还得仔细地数着药片。但他并不责怪她;他从来不责怪她;尽管他知道她的病根本就是意志薄弱造成的心病。他不自在地抚摸着她的脸蛋,说道:“我病倒了不是什么好事,对吗?”他拉了拉窗帘,挡住照在她脸上的一束阳光,将一杯水放到她的手边,然后出去为她准备吃的东西。
  突然,他的身子快速而费力地动了一下,就好像是要跳过路上的障碍物。他在这一瞬间做了个决定,他早就知道自己迟早会做这个决定。他挺直了腰杆,这模样还有以前当兵时的痕迹,他决定承受另一个负担: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必须请一个帮手。
  他不想过多地暴露自己,因此他连招聘广告都没准备。他让当地的邮差给住在数公里之外的邻居带去一封短信,要求邻居广泛散布他需要人手的消息。他知道不需要等太长时间。1931年正值经济衰退时期,到处都是失业人员,对于这个新成立的人口稀薄的国家来说失业也算是件稀罕事。
  他给寄宿学校的两个儿子写信:
  我想,你们听说我又请了一个帮手一定会很吃惊。农场的活儿越来越多,而且今年我计划多种一些玉米,应该需要一个人帮帮我。你们的母亲这一周基本上好些了,所以我想情况会有所好转。她期盼着学校假期的到来,还让我转告你们她会给你们写信。但是说实话,我认为她这段时间都没法写信。天气变冷了,如果你们需要添些衣裳就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一周后的一天傍晚,他坐在阳台上抽烟,看到一个男人骑车穿过树丛朝他而来。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凭靠他多年的经验猜测这个男人的性格:两眼之间的距离、头骨的形状、两条腿的模样。尽管他的猜测很多时候并不准确,他还是对这种方法深信不疑。他常常上当受骗,找他借钱的人拿到钱后就消失得没了踪影,投机商人欺骗了他却被他视为极品绅士(他总是用自己的正直和热情来衡量其他人)。他常说,绅士气质是与生俱来的;人们对绅士的判断不可能失误。
  男人跳下自行车,推着它走到阳台边。卡罗瑟斯少校发现他很年轻,约摸30岁,身体结实,粗壮的手臂和肩膀看上去力大无穷。他的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古铜色,浓密的头发就像动物身上的软毛,没有什么光泽。他的相貌中带着一点迟钝和宽厚,脸圆圆的,浅灰色的眼睛几近无色。
  卡罗瑟斯少校本能地放弃了他那套评判人的老方法,因为这是一个布尔人,属于不同类型。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布尔人,虽然他的父亲是在布尔战争中牺牲的,可他从未跟他们这类人打过交道,他对他们的了解也只是道听途说,全是从那些带有偏见的英国人那儿听来的。但他喜欢这个男人的样子:他喜欢他那张诚实、正直的脸。
  范·希亚顿立马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自己民族的敌人,他骨子里的憎恶感十分强烈,一开始就表现出倔强而警惕的样子。但是,他们太需要对方了,根本顾不上那些历史仇恨。范·希亚顿坐了下来,笨拙地回答着提问,强抑住内心的不情愿,他取下嘴上叼着的一根麦秆,开始在土地上乱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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