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老族长穆什郎伽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作 曾敏昊/译




  多年来我一直在父亲农场的灌木林里闲荡,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和其他白人农场一样,父亲农场的大部分地都是闲置着的,间或几小片土地有人耕作,其间是溪谷沟渠,野树稀草,灌木丛,仙人掌。草啊、灌木啊四处芜杂地横着。在那不知经过多少年岁孕育的非洲温暖的土地上,突然会冒出一块尖尖的岩石。太阳烤着,越过千里万里的灌木丛的风来吹着,岩石被侵蚀成中空的螺壳。小女孩坐在上面,眼里只有细细弯弯的小河和闪着微光的城堡。她嘴里唱着:“网儿撒得宽又宽,镜儿裂得劈啪啪……”
  星型的红独角金草纤细精巧,叶儿弯得像教堂弧顶,远远的一束束阳光射来,下面是紧紧凑凑的红泥土。她推开排排青油油的玉米梗走着,似乎在努力召唤那低沉着嗓子散播不祥预兆的驼背黑妖:北方密林里生活的女妖马上就要来了,这里的玉米地都得退开让道,天上将落下厚厚软软的白雪,伐木工的熊熊大火将烧过成群的树干,最后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站在节节疤疤的橡树根间。
  一个白人小孩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片阳光充足的土地,四野单调乏味,景致一点也不柔和。而日后她就要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了,把端盖豆树和棘刺树看作稀松平常的东西,让身体的血液自由奔流,应和这里四季的变迁。
  可此时孩子眼里根本没有什么端盖豆树或棘刺树之类的东西。她读的书讲的是古怪小精灵的故事,她的河流舒缓而静谧,她能分辨出梣树和橡树的叶子,能说出英国那些浅溪里小动物的名字,尽管除此之外她什么都记不得了,但是眼前所谓“非洲草原”还是一点都不亲近。
  正因如此,多年过去了,非洲草原仍然不真实,太阳是陌生的,风吹过说着难以辨认的语言。
  农场里的黑人与这里的树木岩石一样的显得疏远。他们是混混沌沌、黑黑乎乎的稀薄一片,蝌蚪一样,没有脸,似乎活着就是为了侍候人,就是为了说“是啊、嗯哪”,然后拿着他们的钱走开。春去秋来,这些黑人也随之变化。他们从一个农场转移到另一农场,就有这样稀奇古怪的需求,用不着什么解释。他们或由北下或从东来,长途跋涉千万里,走上好几个月——到哪里呢?说不定是遥远的约翰内斯堡,传说中那儿有金矿,收入也高得多;不会像他们原来待的地方,隔天发两捧玉米粉,一个月只有那么一丁点先令。
  小孩子已学会了不把黑人当回事:书掉在地上,家中的黑仆会跑上好几百米去捡。人们叫她“妮可丝卡丝”:“女主人”的意思。就连和她一般光景的黑人小孩儿也这么叫。
  后来,小小的农场不能满足她的好奇心了,她就臂弯里挎一支枪,由两只狗伴着,一天游荡好些里,从一个大水塘到另一个大水塘,从一座小丘到另一座小丘:枪和狗是她的盔甲,帮她挡开恐惧。多亏它们,她从未感到害怕。
  一旦当地黑人进入视野,还在半里开外的地方,跟在她身旁的两只狗就会把那人吓得小鸟一样蹿到树上。假如他对此抗议(要知道用他那粗野的当地语讲话,这本身就很荒唐可笑),就是他没教养。路过的人要是心情好,就哈哈一笑,要不然就径直走过,根本不看树上气急败坏的人。
  难得白人小孩聚在一起,他们就朝着过往的黑人大呼小叫,开玩笑寻开心。他们放出家狗,看黑人被追得四处逃。他们还把黑人小孩当成雏狗戏玩,只是在用石头棍棒扔他们时不会像对待狗一样毫无愧疚之心。
  再后来,她开始为一些问题困扰了;但由于现有的答案并不那么容易接受,索性就用更加倨傲的行为举止把这些问题压制下去。
  而且甚至连把家中黑仆看作朋友的想法都无从而生。因为一旦她和黑仆交谈,妈妈就会焦急地跑过来说:“过来,不许你和土人讲话。”
  由于时时被灌输这种令人不悦的危机意识,每每家中黑仆英语说错了,或没能理解下发的命令,白人就自然而然地放声大笑,丝毫不加掩饰——有一种笑是由恐惧产生的,怕的就是恐惧本身。
  14岁那年的一天傍晚,我沿着玉米地走着。地刚犁过,红土很新鲜,一团簇一团,像红色的海浪一直翻滚到远处的大水塘。四野阒寂,竖耳倾听,归鸟在树间悠长哀怨的呼唤;树叶、大地和天空全都呈现出深沉和金黄的色彩。我臂弯里夹着枪,脚后两只狗紧跟着。
  在我前面,约莫百十来米的地方,只见大蚁冢边站了三个非洲人。我吹吹口哨示意家狗紧贴在我裙子旁,手里摇晃着枪朝前走。我以为那三人会后退留出路,恭恭敬敬地让我过,可是他们却步步靠近。两只狗仰头看着我,等我下驱赶令。我恼了,土人看到白人居然不让道,这简直是“没有教养”。
  这时,其中的那个老人走上前,弯着腰,拐杖托着沉沉的身体。他头发花白,肩上散搭着一条暗红的毯子,像披了件斗篷。老人身后有两个年轻人,背着一大堆壶壶罐罐的东西,还带着长矛和斧头。
  这三个黑人不同一般。他们不是来找工作的,而是有自己的目的,仪态中透出一股庄重,正是这庄重的神色让我说不出话来。我一面柔柔地对着狂叫不止的两条狗说话,一面静静地朝前走,一直走到离他们只有十步之遥的地方,老人停住了,把肩上的毯子拉拉紧。
  “早上好,妮可丝卡丝。”他说道,口气和平常任何时候打招呼一样。
  “早上好。”我说。“你到哪里去?”问话中夹着敌意。
  那个老人用他自己的语言说了些什么,接着其中一个年轻人礼貌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用英语回答:“我们族长这次来是想看望他河对岸的那些兄弟。”
  族长!我思忖着,明白了是怎样一种自豪让他和我平起平坐——甚至还高我一等,因为他行为彬彬,而我却粗鲁无礼。
  老人又说话了,流露出的那股庄重的气质,就像身上穿着一件祖传衣服。他仍站在离我十步之遥的地方,左右两个护卫。他说话时眼睛并不看着我(可能有点不礼貌),而是盯着我头上的那些树看。
  “你就是巴斯·乔丹农场的小妮可丝卡丝?”
  “是的。”我说。
  “可能你父亲不记得了,”一个年轻人接过话替老人说道:“有件和山羊有关的事。我见过你,当年你还只有……”他笑着把手放到齐膝的高度。
  我们都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这是我们的族长穆什郎伽。”年轻人回答。
  “我会告诉爸爸我遇见了你。”我说。
  “代我向你爸爸问好,小妮可丝卡丝。”
  “早上好”我客气地问候,由于太久没这样谦谦说话了,竟觉得有点不自在。
  “早上好,小妮可丝卡丝。”老人一面回话,一面退开让我过路。
  我走过去,尴尬地提着枪,两只狗跟在旁边抽着鼻子狺狺狂吠,好像受了欺骗,没能像猎物一样追赶土人,这可是它们最喜欢的游戏。
  没过多久,我在一本讲探险家故事的旧书里读到了“族长穆什郎伽的领地”这样的话。原话是这样的:“我们的目的是要到河北面族长穆什郎伽的领地;我们希望得到族长许可,在他的领地勘探金矿。”
  对于从小就接受“土人是供人使用的器物”教育的白人孩子而言,“得到族长的许可”这样的遣词简直太令人惊讶了。那些从来就不可能被抑制的问题再次冒了出来,而实际上它们一直在我脑子里酝酿发酵。
  某天,一位当年的探矿者来到父亲的农场,说起逝去的岁月时用了同样的表达方式。他属于那些至今还带着斧头、帐篷以及用于把金子从碎石里过滤出来的淘金盘在非洲大陆上游走寻找被忽视的礁脉的探矿人。“这是老族长的领地。”他说。“从远处的群山开始一直延伸到河边,好几百公里。”“老族长的领地”,老探矿人如是称呼我们的辖地,他没有用我们为这片土地起的新名字——那个丝毫没有表示出篡夺领土意思的名字。
  随着我读了越来越多关于非洲这片土地最早开发(最多不过五十年的事)的书,我发现老族长穆什郎伽曾经遐迩闻名,探险的、勘察的没有不知道他的。但当时他还年轻,也可能人们说的是他的父亲或叔叔——关于这一点,我一直无法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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