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初恋

作者:佚名




  我呱呱坠地后十年,爱上了一个名叫加利娜•阿波罗诺芙娜的女人。她丈夫姓卢勃佐夫,是名军官,曾参加过对日战争①,于1905年战罢回家。他随身带回来许多箱笼包裹,装的全是中国货,诸如屏风、贵重兵器等,总共有三十普特重。据库兹马说,这么多东西全是卢勃佐夫花钱买来的,而钱是他在满洲军工程处履行军职时积攒下来的。除了库兹马外,其他人也都这么说。人们很难说卢勃佐夫夫妇的闲话,因为这对夫妇生活得十分和睦。他们家的宅子与我们家的宅院毗连,他们家的玻璃凉台还占去了我们一块地皮,但父亲并没有为这事跟他们理论。老卢勃佐夫是位税务督察,以为人公正闻名全市,他愿同犹太人交友。老人的儿子,也就是那位军官,从对日战场回来后,我们大伙儿都看到他们一家子生活得融融乐乐。加利娜•阿波罗诺芙娜整日价捏着丈夫的手,双眸一刻不离地凝视着他,因为她有一年半没见到丈夫了,可我害怕她的目光,只要与她目光相遇,我便扭开脸去,心里怦怦乱跳。我目睹他俩那种令我脸红的亲昵样,我想做一个奇梦,以忘却这种世上所有成年人无不如此,却并非我所理想的爱情生活。加利娜•阿波罗诺芙娜常常松开辫子,穿双戏鞋,披件中国睡袍,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从她衬衫开得很低的花边领口内,可以看到她的乳沟和一对白皙的、高高隆起而又有点下垂的乳峰的起始部分。她的睡袍上绣有粉红色的蛟龙、飞禽和有窟窿的树。
  她湿润的唇上整天挂着一抹隐隐约约的微笑,她走来走去时一会儿撞到还没打开的箱笼包裹,一会儿碰着乱扔在地上的健身梯。每当加利娜身上擦破了什么地方,就把睡袍撩过双膝,嗲声嗲气地对丈夫说:
  “来,亲亲我的疼疼……”
  于是军官屈下穿着龙骑兵紧身马裤和带有马刺的鞣革马靴的长腿,跪到脏兮兮的地板上,笑嘻嘻地膝行至她的双膝前,亲吻她碰伤的地方,亲吻她因包扎而肿胀起皱的地方。小说我从我的窗前看到他亲吻她的大腿。这使我好不痛苦,不过没有必要对此加以描述,因为一个十岁男孩的爱和醋意跟成年男子的爱和醋意并无二致。我足足有两个礼拜没走到窗口去,处处回避她,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个事件,才把我推到了她身边。这个事件就是1905年在尼古拉耶夫市和其他城市犹太人居住区突然爆发的蹂躏犹太人的暴行。一群雇佣的暴徒砸毁了我父亲的店铺,将我堂祖父绍伊尔活活打死。这一切发生时我都不在场,那天早晨我上养鸽人伊凡•尼古季曼奇①那儿买鸽子去了。在我出生后的十年中,足有五年时间我魂牵梦萦地想买鸽子,可是如愿以偿买到鸽子后,残疾人马卡连科却把鸽子活活打死在我的太阳穴上。待我回到家里,库兹马把我领到卢勃佐夫家。卢勃佐夫家的栅栏门上用粉笔画了个十字,所以没有人来碰他们,他们把我父母藏在他们家。库兹马把我带到玻璃凉台上。母亲披着绿斗篷,和加利娜坐在一起。
  [注释:①即下文马卡连科的名字和父名。]
  “咱们得去洗洗脸蛋,”加利娜对我说,“小拉比,咱们得去洗洗脸蛋,……咱们一脸的羽毛,还有带血的哩……”
  她搂着我,沿着气味刺鼻的走廊行去。我的头贴在她的臀部上,臀部移动着,呼吸着。我们走进了厨房,卢勃佐娃把我按在水龙头下。瓷砖的炉子上烤着一只鹅,滚烫的热水容器吊在墙上,热水容器旁边,厨房的上座处,挂着有纸花装饰的沙皇尼古拉的肖像。加利娜给我洗净了粘牢在我两腮上的鸽子的羽毛、血和内脏。
  “我的漂亮的小伙子,你成了新郎倌,”她说,用她丰满的嘴吻了一下我的双唇,然后扭开了头去。
  “你瞧,”她突然悄声说,“你爸爸遇到了不愉快的事,他一整天在街上走来走去,去叫爸爸回家……”
  我在窗口看见了阒无一人的大街和笼罩大街的无涯无际的天穹,以及踽踽独行街头的我的火红色头发的父亲。他没戴帽子,满头薄薄的红发全都翘了起来,一件棉布胸衣歪到了一边,钮扣扣错了钮洞。我忽然看到那个叫弗拉索夫的骨瘦如柴的工人穿一身破烂不堪的士兵制服,走过来紧跟在我父亲身后。
  “说实在的,”他用一种出自肺腑的嗄哑的声音说道,双手亲昵地摸着我父亲,“咱们可不需要让犹太佬自由做买卖的那种自由……
  你得给干活的工人,给吃辛吃苦的工人过上好日子……你得给呀,朋友,你听着,你得给……”
  那名工人抚摸着,央求着我父亲什么事,他脸上交替出现醉后的亢奋和昏昏沉沉的沮丧。
  “我们的日子应当过得像莫罗勘派①,”他咕哝着说,由于两只脚都崴伤了,身子有点儿晃动。“我们的日子应当过得像莫罗勘派,只是不要他们那个旧教派②的上帝,这个上帝只给犹太人好处,别人谁也不给……”
  [注释:①从俄罗斯正教会分离出来的精神基督派的一支,产生于18世纪60年代。主张每个教徒都有独立解释《圣经》的权利,取消教会和祭司,反对举行仪式,提倡“自我修道”。②亦称“旧礼仪派”,从俄罗斯正教中分裂出来的教派,不接受17世纪尼康的改革,反对并敌视官方的俄罗斯正教会,主张保持异教的旧仪式,故被称为“旧礼仪派”或“分裂派”。]
  于是弗拉索夫绝望地痛骂只怜惜犹太人的旧教派上帝。弗拉索夫号叫着,磕磕绊绊地去追逐他那个人所不知的上帝,可就在这一刻,一支哥萨克骑兵侦察队挡住了他的去路。军官身穿缀有彩色镶条的军裤,腰束阅兵式上用的银制腰带,头戴高高的制帽,策马走在队伍前面。军官缓缓而行,目不斜视。他仿佛行进在峡谷之内,双目只能朝前看。
  “大尉,”当哥萨克走过他身旁时,父亲轻声唤道。“大尉,”父亲畏畏缩缩地又唤了一声,双手抱住头,跪倒在肮脏的地上。
  “有什么要效劳的?”军官回答说,把戴着柠檬色麂皮手套的手举到帽檐上,可眼睛仍然直视着前方。
  前面,在鱼市街拐角处,破门而入的窃贼正在劫掠我们家的店铺,从铺子里扔出了一箱箱钉子、机器和我新摄的穿中学生制服的照片。
  “瞧,”父亲说,仍跪在地上,“大尉,他们正在抢劫我的血汗钱,这是为什么……”
  军官咕噜了句什么,把柠檬色麂皮手套举至帽檐前,拉了一下缰绳,可马没有走动。父亲膝行至马前,紧紧地贴到马亲切、善良、毛茸茸的腿上。
  “我知道了,”大尉说,收紧缰绳,策马而去,哥萨克们也都随他而去。
  他们无动于衷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奔驰在假想的峡谷内,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通向教堂街的拐弯处。
  这时加利娜又把我推到窗前。
  “叫爸爸回家,”她说,“他从早晨起没吃过一点儿东西。”
  于是我把头探出窗子。父亲听到我的声音,转过身来。“我的好儿子,”他以非笔墨所能形容的温情轻声回答我。于是我同他一起走进卢勃佐夫家的凉台,母亲盖着绿斗篷躺在那里。她床边的地上撂着几副哑铃和健身器材。
  “臭钱,”母亲迎着我们父子说,“你把臭钱,自己的性命,孩子的性命和我们家不幸的幸福——统统给了他们……臭钱,”她用跟往日不同的嗓音嘶哑地叫喊着说,随即抽搐了一下,不再作声。
  可在一片寂静之中却响起了我打嗝儿的声音。我靠到墙上,把帽子扣至前额,可没能抑制住打嗝儿。
  “我的漂亮的小伙子,你可真不害羞,”加利娜朝我微微一笑,那是一种轻慢的笑,并张开睡袍,用睡袍拍打了我一下。她穿着红皮鞋款步行至窗前,把中国窗帘挂到形状奇特的窗帘架上,两条光光的膀子被丝袖筒遮没,一条活泼的长辫在臀部上晃动,我心旌动摇地望着她的倩影。
  我,一名颇有点学问了的孩子,望着她的倩影,就像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舞台那样。就在这一刻,我把自己想像成我们这个地段一名煤炭商的儿子米龙。我想像自己参加了犹太人的自卫队,而且跟米龙一样,穿着一双用绳子扎住的破皮鞋走来走去,我肩膀上挎着一支用绿带子系住的蹩脚土枪,我跪在陈旧的木栅栏后边,向暴徒们开枪自卫。木栅栏后面有片空地,空地上放着一堆落满尘土的煤炭。老式土枪弹皆虚发。满脸络腮胡子的暴徒龇着白不龇咧的牙齿,朝我一步步逼近来;我顿感慷慨赴死的自豪,就在这一瞬间,在高处,在高不可攀的蔚蓝的天空中,我看到了加利娜。我看到一幢用数以万计的砖头砌成的巨厦的墙上开有一个射孔。这幢紫红色的巨厦把小巷踩于脚下,小巷中的灰土夯得很不瓷实,加利娜站在巨厦高高的射孔内。她在高不可及的窗口轻慢地微笑着,她的丈夫,就是那名衣服半开半掩的军官,站在她身后,亲着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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