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亚当.罗宾森

作者:乔 麦




  星期二
  
  出租车在国会大厦转弯开上了第8街,诺亚·罗宾森看到了进一步的证据,华盛顿的树林正在逐渐消失。所有的橡树、枫树和桦树,甚至零星的梨树、苹果树或是桃树都在减少。在他年少的时候,那些树就生长在那里了,那时候的城市,也总是像他爷爷想象中的天堂一样充满绿色。甚至当他娶妻生子的时候,那些树还是郁郁葱葱的,年复一年的提醒他季节变换,珍惜生命。如今,高高矮矮的城市似乎一片荒芜,没有大树给孩子们捉迷藏,没有阴凉的树阴给老人们在炎热的夏季乘凉。以前他为什么没有觉察树的消亡,在四十岁的时候、五十岁的时候、六十岁的时候?他七岁那年,他家搬到华盛顿,在他上的史蒂文斯小学,有一位女教师喜欢给学生们讲城里的树。沃特斯夫人用粉红色的带子把眼镜挂在脖子上,告诉他们,华盛顿有这些树是多么好。当时的他喜欢这位老师,也喜欢这些树。老师娓娓动人地讲述这些树,并告诉还思念着南卡罗来纳的他,在这个新的环境里他同样会很快乐。
  出租车在第8街的坑洼中颠簸起来。甚至最不起眼的树种也遭到了毁坏,那是另一个华盛顿——总受到忽视的华盛顿州,努力保护的一种树。在那个州,人们只会谈到樱桃树——这是他们最关心的树,也是最能代表他们州的树①。“樱桃树开花了,樱桃树开花了!”成为他们每个春季的礼赞。但是年轻的诺亚,作为沃特斯夫人曾经的学生,熟悉的是美丽的刺槐和泡桐树,在四月、五月和六月,这些树抽枝发芽,总让他们心花怒放。没有学校乐队的演奏,没有选美皇后的助阵,没有熙熙攘攘的游客,也没有报纸上年复一年的文章,傻乎乎地预报樱桃树什么时候开花。与他有私情的那个女人住在一栋楼房的公寓里,楼房后院种着橡树。他曾经和她躺在树下,听着橡树果掉落下来,还以为是人的脚步声,唬得他几个星期不敢与她在一起。他的儿子喜欢华盛顿的树,但他的女儿们觉得蔷薇花和安妮皇后蕾丝草,甚至秋麒麟草更好看,也许是因为这些花草不需要她们爬到树上去摘。他的儿子喜欢爬到树上,向着树下的父亲喊:“你看我!”当有人去世,诺亚·罗宾森家的人都会梦见他们,而到现在为止,没有人梦见他的儿子,家中的宝贝。他的儿子也许还活着。
  出租车开到了H街东北,他看见一只又一只栽树的盒子,现在里面只有垃圾。从停泊的汽车的空隙间,诺亚可以看见市政府的工人丢弃了不健壮的树苗,就像他公寓楼前那棵。那些树枝叶不多,用木架子支撑着。它们不会活过今年。“小东西,要不扎根,就活不下去。”他的父亲和祖父喜欢这样说。
  出租车开上了H街,诺亚能理解街上没有一棵树,因为一直都是如此。他在这条街上追求过麦吉;街上有很多商店,还生活着那些坚忍不拔的人,标志着人们在物质匮乏的情况下,尽量生活得好些。H街上有个阿特拉斯剧院,趁着剧院的昏暗,他鼓起勇气靠近麦吉,第一次吻了她的面颊。那时,她还没满十六岁,他还带着南方人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有个人,一个成人,在几乎空旷的剧院里,用成年人曾经看着华盛顿所有孩子的目光看着他们,看着那飞快的一吻,并且告诉了麦吉的父亲。结果在两个月里,他禁止她见诺亚。眼下,当出租车驶过H街,麦吉·罗宾森把手从诺亚的膝盖上挪开,放在他搁在大腿上摊开的手掌中。她叹了一口气,似乎有点沮丧,那天早晨她只有喝半杯咖啡的时间。“我现在满足了,诺亚,我终于为你生了孩子,”卡勒贝出生的那天,她对他这么说。卡勒贝也许还活着。
  “还记得吗?”诺亚看着出租车前排座椅背后污渍斑斑、难以辨认的市区地图,问道,“你那时候不愿意走在华盛顿特区一条没有树木或树木遭到毁坏的街上?”在沃特斯夫人的葬礼上,他是护柩者之一。因为她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和教师,市长也参加了葬礼,他有着满口昂贵的假牙,带着装出来的友情,那是精英学校教给市长之类的人讨好普通市民的伎俩。市长的豪华轿车去参加葬礼时迷了路,因为车并不总去阿纳卡斯蒂亚②。在诺亚年轻的时候,很多政治家只限在国会山附近很小的范围内活动。
  “我记得,”麦吉说。
  “我相信你记得。”他看着她笑了。对于她这个有两百多年家族历史的华盛顿人来说,每棵树都同样好。他握住她的手,抬起来吻了一下,接着又吻了一下。他永远都在等待和他有私情的那个女人站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对他的妻子说:“我和你孩子的父亲睡过了。”他还在等待着。他放开麦吉的手。他们结婚四十五年了。去年,为了庆祝结婚四十五周年,他们的朋友在埃尔克斯俱乐部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收到的礼物多得用两辆车才装回家。一个月后,他们两岁的孙女——没有妈妈,卡勒贝也没承担起父亲的责任——来和他们一起生活。第一个晚上,当他们的孙女埃尔莎睡在麦吉身边的时候,他整夜坐在没开灯的客厅里,注视着一个沃特福德花瓶,那是在埃尔克斯俱乐部宴会上得到的礼物之一。这个花瓶的价值足够他爷爷跟在骡子后面耕两年地。没有灯光的照射,花瓶暗淡无光地立在沙发旁边的桌子上。那么多奴隶的后代在华盛顿都过着很好的生活,不仅自己,连他们的子孙也过得很好,但他的儿子却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在一代又一代称职而正直的父亲之后,成为第一代不能尽父亲职责的人。“是的,夫人,我说的是你家的诺亚,你孩子的父亲,我和他睡觉了。”一个男人,甚至一个受到孩子崇拜的男人,如果和人通奸,伤害了他孩子的母亲,那么他还可以被认为是个称职的父亲吗?事实上,他是不是第一代失职的父亲,从而给了他自己的儿子不好的影响呢?
  在他们的孙女到来的几个月之前,他们去了肯尼亚。哦,他是多么热爱肯尼亚!游览世界上其他地方,让他真是大开眼界。在肯尼亚的第一个夜晚,麦吉入睡之后,他穿着睡袍在旅馆的窗前伫立良久,内罗毕夜间的声音和气息无法使他入眠。他们在那里的十二个夜晚大多数都是这样度过的,但他还是那么喜欢肯尼亚。他们计划好在退休后去非洲和世界其他地方,然而他现在明白了,他的两个孙辈,先是埃尔莎,现在加上亚当,将会使他无法脱身去非洲和世界其他地方。
  出租车在国会大厦北路停下了。交通灯又坏了,市政府派了一个警察在那里指挥交通。他朝左边看去,只见路口一小群等着过马路的人当中,有一个把头发染成香蕉黄的黑人。那个人戴着耳机听歌,头随着音乐晃动着。诺亚和这个黄头发的黑人互相对视,过了片刻,那个人挥手与他打招呼。诺亚缓慢地抬起手,挥了挥。“你认识他吗?”麦吉问。“我想我曾经认识他,”诺亚说。“我不记得了。但我完全知道,上午十点钟过后不久,他已经让二十个白人开心了。”
  他早晨起床后,要吃治疗高血压的药,这药通常让他感到刹那间的眩晕。他要把一些重活做完,比如埃尔莎来了之后开始多出来的一些事情。今天早晨没有眩晕,或许是他的身体知道今天要战斗,没有时间浪费在眩晕上。他什么地方错待了卡勒贝?是那个从头到尾挥之不去的女人吗?让他的一个孩子毁了,甚至是个男孩,但却没影响他成功地培养出三个女儿。卡勒贝在某个荒凉的地方呼喊,叫的也是诺亚的名字。或许那个女人敲在了他们的生活之门上,只有上帝听到了,上帝从天堂里下来,用他的指甲尖进行了惩罚。
  出租车转弯开到了西北区①,H街似乎更加坑坑洼洼,出租车为了避开坑洼,开上了马萨诸塞大街,市政人员从来没有让这条路出现坑洼,因为参议员和众议员都是从这条路进出国会山的。在第7街路口,他们向左转。这条街再走下去就到了兰斯堡,从前那里是百货商店,这几年白人将之改造成了一栋昂贵的公寓。他十三岁时,父亲曾经在兰斯堡给他买了一套价值十五美元的蓝色套装。他现在穿着套装,与到了一定年龄的男人经常穿的一样。从一定的年代起,黑人逐渐适应了这种服装,因为他们的父辈和祖父辈都这样穿了。他们穿着套装进入外面的世界,就如同骑士穿着铠甲。他们甚至穿着套装参加棒球比赛,做擦皮鞋的工作。那天早晨,他的孙女埃尔莎哭喊着看他出门。因为长期生活在市政府的寄养家庭里,所以虽然只有三岁,她已经会说很多词汇,却不会喊“爷爷”,喊“奶奶”倒是没有困难。她从看见他系领带就开始哭喊了,那是一条他父亲用过的领带。他抱起她,她把满是泪水的脸蛋埋在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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