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同谋

作者:唐 珍




  一天深夜,贝阿塔 · 德西德里欧伯爵夫人做了一个梦,却一直解不开其中的奥妙。
  这个梦把她带到南方地区的一条路上,那儿可能是西班牙,但是没那么大,或者说意大利,又没有那么脏。一个夏天快中午时分,贝阿塔走出一座荒凉的城市以后,跟上了正在被寻找的两个人,他们是宫廷的公爵侯爵之类,从高雅的聚会上逃出来,还带着部分伪装:黑绒毛的狼皮。这两个人朝一座教堂的方向走,教堂的大理石和尖顶高耸入云,令人难以想象。在他们的身后,四匹小跑的马拖着一辆豪华四轮马车,马车上布满灰尘,涂着不协调的绿色和灰色,可以辨出马车里一只非常白的女人的手臂不时显露出来。
  两个男人到达教堂前的广场,他们拼命仰身眺望教堂的两个尖顶,拿出自以为与生俱来的威望的真正贵族气势,走进这座建筑。神甫和执事一见到他们,都迅速朝圣器室的门跑去,就像认出两个象征灾难的瘟神一般,心惊肉跳,瞬间无影无踪。
  一走进教堂,两个同谋者就开始敲打一根石柱,石柱发出阵阵击打的乐声。其中一个异教徒摸索着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一把榔头,他的笑声和阵阵歌声直冲教堂顶,好像要把它掀掉似的。另一个家伙在不远的地方用短剑在一个被他从神龛上打翻在地的雕像上忙活。他正在用短剑头切割雕像的石头喉咙,点点火星四溅,淡紫和蓝色的彩绘玻璃窗衬托出一束束黄铜色的闪光。
  过了一会儿,他们停下手。其中一个抓起外套下面的一壶酒,递给另一个。听得到咕咚咕咚的灌酒声。他们周围寒气逼人,重新陷入寂静,一团团尘雾似乎模仿着微妙的天地万物,如流光的步伐,从高大的窗口落下,闪着团团金光。
  外面,正值夏天明晃晃得令人昏眩的下午,车里的女人仍旧被晾在那里。三只乌鸦直冲而下,一直落到马车的蔷薇花饰上。广场上有一只瘦弱的猫正在那里仰天号叫。
  教堂里的两个同谋重新开始干活。那个被短刀割断喉咙的圣人雕像,却在嘴角上留下一丝感激的微笑。石柱不时发出阵阵呻吟。两个家伙还在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突然,在敲击最后一下后,整个教堂都轰响起来,形成骇人的回响。这两个披着狼皮的家伙相对笑了笑,拔腿跑掉了。
  一切都在颤抖。石柱被折裂,先是很缓慢,随后倒塌下来,逐渐变成几何形的建筑。顶棚有大块大块的东西坠落下来。一根根被折断,形成一段段齿轮切口状的断裂口,落到地面,跌得粉碎。巨大的破碎声意外地转为一片宁静。
  在外面已经有一个不知是不是马车夫的人扬起了鞭子,马车也不知驶向了何方。被吓坏的猫滚到了车轮下,那个女人被两个男人搂着。乌鸦在一团闪光的云般的蔷薇花饰的马车顶盘旋。
  太阳以它毫无掩饰的纯真照耀着发出相互撞击声的石块。
  
  贝阿塔 · 德西德里欧第二天早上陷入这个奇特的梦境,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仍旧没有答案。她就这样魂牵梦萦,似乎很快就能感受到这个场景:里面的人物变得熟悉,建筑的坍塌声在她的身心回响,直至体验到一种奇怪的烦躁不安和彻底的崩溃。
  许多厚厚的建筑书籍被摊开,成千上百的式样,都称得上精巧、优美。但是在所有的教堂设计里,没有一个像她梦中看到的那个。同样在宫廷里,她用人家不易觉察的细心,一直盯着那些外省来的小贵族男人,他们的皮靴上沾满乡间的泥巴,是跑来乞讨一些好处的;或者盯着那些皇家的大人物,那些人油头粉面,一脸莫名的高贵自负,在柱廊下闲荡,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有人在观察他们。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变化,只是认为这位年轻的伯爵夫人,终于走出了守寡的悲哀,以此表达自己重新放纵、任人献媚的姿态。有几个胆大的很快就醒悟了过来:她还在搜索那两个人的目光。
  然而,尽管贝阿塔坚持不懈地努力,仍旧无法找到梦中在威尼斯绒狼皮伪装下窥视的那两个人的脸。她去找星象学家咨询,那些人听了她的叙述以后,总是表示沉默。伯爵夫人只能从他们那里搜集到几个费解的拉丁语警句。
  贝阿塔不敢把她的梦讲给听忏悔的神甫,这是个愚钝的如墙角石般的耶稣会会士,他把上帝一直看到案板上剖开的猪肉骨子里。随着时间流逝,她愈加惶惶不可终日。在她做梦前就有的生活极端空虚的感受,现在发展到使她心烦意乱,终止通常可以帮她解闷的一切娱乐。
  她记忆中的梦境使她憔悴,但是并没有让她丧失力量。如果不是那个激烈的梦境依然存在,梦境中的多重细节,例如两个男人的动作、风尘仆仆的马车上那个裸臂的女人还在,这位少妇就不会偶尔费力而有些紧张地表现出由梦境而生的激动。当敲击石柱的声音阵阵回响,教堂整个坍塌的情景再现时,这种焦躁的晕旋感,总是牵动着她的五脏六腑。
  贝阿塔为了能好好感受这些她至今还想不明白的事情,不至于让娶她的老伯爵被压抑得精疲力竭,她想到了一个主意:请人画一幅油画,画上那个建筑以及两个人敲砸时的准确场景,其中一个人挨着石柱,另一个挨着圣像。
  很快她就招来了一些名画家。大部分人听了她的话以后都说,他们能画实境而不是梦境。她用重金买取他们的谨慎,生怕他们偶然闲谈吸引某个吹毛求疵的教士的好奇心。有三个人估算只需很短的时间就能完成作品。贝阿塔雇了他们,向他们详细描述了自己的梦境,没有漏掉任何细节,任何色彩,任何石檐壁和教堂路面上的任何凸出部分,她焦躁不安地等待着欣赏画家的劳作。
  在等待的几个星期,没有人看到贝阿塔进出府邸。她隐居在自己的夏宫里,尽管花园中的华丽景色悬挂在海面上,任她一览无余,仍旧不能让她分心。她似乎生活在梦境中的教堂里,精心留意着两个戴假面的陌生人在用他们不连贯的动作激发她跌入深渊的兴趣,奇怪地诱惑她进行无价的谋杀和必定与事物的静态局面相抵触的反抗。
  三位画家终于交出了他们的作品。贝阿塔以长时间的冥思苦想换得场景再现,想重新找回梦中的激情。仆人关紧了书房的百叶窗,书房里摆放好三幅蒙着黑布的画。每幅画旁边放了一个烛台。伯爵夫人坐在画架对面的圈椅上,手一挥,一个仆人掀开黑布,另一个仆人同时点燃了蜡烛。
  每幅画都经过了三次重新返工,每次返工,贝阿塔都希望体味梦境意义,结果却都是心灰意冷。
  伯爵夫人打发走所有的人,久久呆在三幅油画前:这都是些一般的复制品,经过精心绘制,遵循的是藏在她心底的一个理想模式。然而她却说不出作品里所缺乏的能和她的梦境联系起来的东西:画幅里的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有建筑,有两个面具男人的动作。画面的精细很有欣赏价值。画家画得很到位:色彩,阴暗面,激烈的动作,阳光下的粉尘,透明的玻璃窗……但是贝阿塔在观赏这些画时,除了对这种完美的成果表示敬意以外,没有其他感觉。如果这些画面是打猎,或者是充满贝壳野葡萄串的荒郊野岭,她也不会有多大的感动。
  从这天以后,伯爵夫人深深陷入悲哀。
  府邸照懈怠的生活方式在运转。她在昏昏欲睡的状态里寻找艺术家不能带给她的东西。她的房间墙壁和窗户上都钉上了用巨资从葡萄牙买来的宽木条,一丝光线和声音都透不进来。仆人接到命令只能穿绒拖鞋出进。贝阿塔带着宗教信仰全身心投入黑夜,希望这段时间偶然会有梦境造访,自己会重新置身高大洁白的教堂,看到夏日的阳光,马车,不见面部的夫人的雪白手臂,蒙着威尼斯丝绒狼皮面具的两个男人的工作。
  渐渐地,她拒绝进食,任自己虚弱下去,闲散在希望深沉睡眠却不能达到的恍恍惚惚的境地。一直生活在黑夜里的贝阿塔开始不知白日为何物,甚至不知道它何时降临,何时离去。一位贴身女仆使她完全进入黑暗状态,不见一星火光,让人在她的皮肤上涂上干爽的黑墨。
  但是用黑色水洗澡,用从法国丝绸商那里订购的染成黑炭色的床单,蒙上双眼进微弱的食量,镜子被涂得漆黑,所有的仆人都穿上黑色丧服,这一致的黑色虽然形成伯爵夫人统一的生活色彩,即便不是复杂痛苦的梦境,只是当初梦境的变形,也没有丝毫重现的踪迹。这种黑色无论是在少妇的脑海还是身体里,都无法重现使她身心激动的惊恐和欢娱的感受。
  当最后一丝清醒降临到伯爵夫人头上时,她决定找个理由,从第二天起重新回到光明中,去体验白天的历程和活人的面孔强加给每个人的感受。卧床以后,她决定停止在错综复杂的梦境里寻觅,断定自己今后再不可能抓住她寻找的东西。
  然而就是在这以后的一个晚上,贝阿塔找到了她捕获了那么久的感觉:她的思想从寻觅的重重困扰中解放出来,十分轻松地进入了梦境,一瞬间,她已经坐在一辆疲惫的马车上旅行,马车行驶在灼热荒僻的乡间小道上。她的手臂伸出窗外,雪白的皮肤为白亮的环境平添一抹白色。在四匹驾驭马车的疲劳的马前面走着两个男人,他们时不时地回头望她,在黑绒面具后朝她微笑。
  很快,车队抵达梦境中的教堂前。其中一个男人邀她下车,优雅地抓住她的手,另一个折起马车踏板。然后两个人动动下巴,示意她观看两个塔楼的高度,那两个尖顶直冲苍白的天空,几只乌鸦静静地展开沉重的翅膀盘旋。一只她看不见的猫躲在门厅的墙角号叫。教堂里面,半阴半暗的光线以及阴凉的气息让伯爵夫人的手臂感到钻心般的战栗。当她的双眼适应这里的黑暗时,一下子认出梦境里的情景,一丝都不差:同样的色彩,同样的装饰图案,不久前感受到的同样的阴暗。梦境活生生呈现在她的眼前。值得庆幸的是,这次她身临其境。神甫和执事躲在圣器室里。两个家伙走近大石柱,庄严地把她领到齿形花边的底座跟前。
  渐渐地,随着梦境的重现,贝阿塔感觉到使她不知岁月、不断寻觅的那种特殊的激情又回到了她身上。她尽管还是懵懵懂懂的,可是气力却倍增,她对此深信不疑,势不可挡。
  一个男人向她鞠了一躬,然后走到一个告解座那里,找到一把榔头,开始敲打大石柱。第一下如同炸雷轰鸣,回声劈打在玻璃窗、教堂顶、管风琴、水晶吊灯朱红色的缕缕闪光上,接着声波延续,强烈地震撼着进入她的四肢、内脏、肌肉,随着回声的结束,似乎在体内形成强烈的风暴眼,令她瞠目结舌。那个人又一次开始敲打,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然后连续下去,每敲打一下,渗入伯爵夫人体内的声波,就在两个男人的激励下,使她进入巨大的紊乱,令她忘乎所以,甚至忘记了上帝的姓名。而他们在青天白日下,躲在绒狼皮后面的椭圆形眼神,却犹如匕首般锋利。
  他们直接用葫芦瓢喝酒。伯爵夫人伸出舌头品尝紫色的玉液琼浆,表情激动,眯缝着双眼。两个男人亲吻了她的双手,相视而笑。她不知道怎么来到这里,只见她脚下,石头圣像横卧在黑白交错的方格地面。看到那张脸,她不寒而栗,犹如施了魔法一般,两个男人竟然能在思维还没完全在她的头脑中形成之前看透她的心思。他们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一把手柄发烫的短剑。
  圣像用殷切的目光注视着她,他那美丽的石身让少妇意识到自身肉体的脆弱,意识到自己将会忘记在无数岁月里渗入她端详过的每一面镜子里的美貌和宁静,这些镜子将不再会显现她脸部的光彩和她唇部的色泽。
  她刺入圣像喉咙的第一刀只是稍稍割破了表面。这一刀下去后,从石头里溅出了金色的火花,渐渐使圣像的微笑增加了庄严的色彩。伯爵夫人随着刀子的节奏,感到全身进入一股浊浪,她被淹没在里面,似乎这股浊浪就在她的身边流淌。很快她紧捏刀把的手使她的手心灼热,她无所顾忌猛烈地敲打着,在她的动作里只剩下使她不顾生死存亡的东西。圣像的头颈被割开一个伤口,但是面部的微笑依旧。贝阿塔感到一股痛苦的液体流遍她的身体,在一次奇怪的动作后,这种痛苦似乎充斥全身,神使鬼差,把她真正引进了在她第一次做梦时所熟悉的那种充满恐慌又无限快乐的感受。
  当圣像的头离开身体滚落在教堂地面时,伯爵夫人用目光搜寻那两个同谋,她模模糊糊看到他们笑着奔向教堂大门,而她周围的建筑此刻开始在可怕的嘎嘎声中倒塌,她内心附和着石头由顶而落的搏动节奏,这些石头似乎在没有杀死她以前就已经把她埋葬了。
  然后睡眠重新运用它的权力,她坠入了虚无的世界。
  第二天,从石板瓦平台花园的高度望去,阳光正好照射在海面上。府邸大门紧闭,只在府邸的墙壁上留着黑夜遗留下来的阴影,它既不知时光的流逝也不把握季节的规律。一切都还在沉睡之中。来喊醒伯爵夫人的女仆并没有在炭黑床单的床铺上发现她。女仆将情况通知总管,总管下达到各个侍从。大家都穿着绒拖鞋一言不发地走来走去,到每一个房间去看,这简直就是一场奇特的芭蕾表演,只见这些阴暗的影子,在夏日灿烂阳光照耀的这一天,默默地、急匆匆地在被封闭的紧紧的漆黑的府邸里行走。
  最终人们在放有三角架和三幅定做的油画的书房里发现了贝阿塔 · 德西德里欧伯爵夫人。她躺在画幅下的地面上,消瘦的手里还捏着一把短刀,她用这把刀切断了自己的喉管,剖开了肚子。尽管她外表骨瘦如柴,却十分绚丽夺目,似乎漂浮在鲜血筑成的云朵上。
  至于她的面部,光滑柔嫩,温柔的微笑展现出的炯炯眼神,令他们联想到雕塑家装在遗弃教堂里被遗忘的神龛上在平滑石板上完成的几位圣贤塑像的脸。令人窒息的热气有时会不经意地打发来造访它们的人,因为旅行者在旅途中感到厌倦时,知道在这里可以找到本属于梦境和冥思默想的一丝凉爽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