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赎罪(中)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第 十 一 章
  
  尽管后来在融化的巧克力、鸡蛋黄、椰奶、甜酒、杜松子酒、香蕉粉和冰糖中掺入了新鲜碎薄荷,但鸡尾酒并没有使人精神倍爽。傍晚的高温已夺去了人们的胃口。走进这间毫不通风的餐厅,一想到吃的是烧烤晚餐或色拉烤肉,人们就胃口骤减,倒宁愿喝一杯凉水。然而,只有小孩才可以喝水,其余的人只能喝一些温热的甜酒来充沛自己的精力。定然已经打开了三瓶酒,放在桌上了——杰克 · 塔利斯不在的时候,贝蒂通常会作这样令人精神振奋的猜测。三扇高高的窗户都紧紧关闭着,因为窗架在很久以前就歪掉了。当就餐的人们步入餐厅的时候,从波斯地毯上扬起的一股暖暖的尘香扑鼻而来。惟一令人欣慰的是,鱼贩子运载第一趟蟹的车半路抛锚了。
  构筑地板与天花板的黑斑点点的建筑板材和画在巨大帆布上的一幅油画加强了房间中令人窒息的气氛。这是一幅康斯博罗风格的肖像画,悬挂于自建造以来从未点燃过的火炉之上方——堪称建筑制图中的一个失误,因为没有给烟囱管道预留位置。画中的贵族家庭—— 一双父母, 一对女儿,还有一个婴儿,个个都是薄唇小嘴,脸色苍白,活像鬼魂——在一片依稀可辨的托斯卡纳风景前面摆好姿势。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是谁,不过哈利 · 塔利斯倒有可能觉得画中之人会给他的家庭增添一份坚固的色彩吧。
  艾米莉站在桌子的一头,安排着进来就餐的人入座。她叫保罗 · 马歇尔和利昂坐在她的左右。利昂右边是布里奥妮和双胞胎,而马歇尔的左边是塞西莉娅,然后罗比,然后罗拉。罗比站在自己的座位后面,手抓住椅子,似乎没人听到他仍然在怦怦直跳的心,他感到很惊讶。他没有喝鸡尾酒,而且也没胃口。他将目光微微地从塞西莉娅身上移开。其他人一一入座后,他欣慰地发现自己坐在了孩子们的中间。
  他母亲点了点头,在此鼓励下,利昂低声说了半句谢恩祷告——就是我们要听的那句——回答他的是椅子“咯吱咯吱”的“阿门”声。大家就座,摊开餐巾,贝蒂拿来了牛肉。随后是一阵沉默,要是杰克 · 塔利斯在场的话,肯定会挑起某个无聊的话题打破沉默。每个人都看着贝蒂,听她叮当作响地用勺子在主菜碟上给大家分牛肉,还一边低语着。当房间里一片寂静的时候,他们还关心些什么呢?艾米莉 · 塔利斯本来就不擅长谈天说地,所以并不在意。利昂,整个儿地在自娱自乐,他躺在自己的椅子里,研究着手中酒瓶的标签。塞西莉娅还没有从十分钟以前的事中回过神,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罗比本来对家庭琐事了如指掌,可以略作发言,但他的脑子里也是一片混乱。对他而言,如果能对他身边的塞西莉娅那赤裸的手臂——他能够感到它的灼热——以及坐在对角的布里奥妮敌意的目光视而不见,已经心满意足了。 此外, 即使允许孩子们挑起一个话题,他们也无能为力:布里奥妮满脑子想的只是她亲眼目睹的东西;而罗拉正沉浸于由于遭受袭击而感到莫名的惊讶和一系列复杂矛盾的感情之中;双胞胎则在策划一个秘密计划。
  打破这长达三分钟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是保罗·马歇尔。 他坐在椅子里,上身往后一靠,绕过塞西莉娅的后脑勺,对罗比说道:
  “怎么样,我们明天还去打网球吗?”
  罗比注意到,从马歇尔的眼角到与其齐平的鼻子处,有一处两英寸的抓伤,明显地挂在脸上,集聚在眼下。那小小的伤疤使他显得不那么残忍可怕。相反,他看上去很古怪——宽而光秃的下巴,长满了东西的额头,使他显得特别忧伤。出于礼貌,罗比也微微向后靠了靠,听他说话。然而,他做这个动作的同时也觉得不自在。在刚开始吃饭的时候,马歇尔就喧宾夺主作私下交谈,这是很不恰当的。
  罗比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我想是的吧。”然后,作为弥补,又含糊地补充道:“英格兰有过更热的天气吗?”
  塞西莉娅散发出一阵阵体热,罗比身体往边上一斜,同时避开布里奥妮投来的目光。他发现自己将这一问题抛给了坐在对角的皮埃罗。这个小男孩目瞪口呆,挣扎着,仿佛在教室里考历史。或者地理?抑或自然科学?
  布里奥妮靠向杰克逊,碰了碰皮埃罗的肩膀,与此同时,她一直盯着罗比看。“请你不要为难他。”这句话声轻而有力。然后,她又对小男孩温柔地低语道:“你不用回答。”
  艾米莉在桌子的另一头发话了。“布里奥妮,这是一句关于天气的十分温和的问候语。你得向他道歉,要不然就回自己的房间去。”
  她丈夫不在的时候,一旦塔利斯夫人行使她的一家之长的权力,孩子们都会觉得有必要维护她的权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不管她姐姐的布里奥妮,此时低下了头,对着桌布说:“对不起。我希望我没说过这句话。”
  装在带盖的主菜盘子里或放在褪色的斯波德陶瓷碟上的蔬菜在人们的手中传递着。这也许是大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抑或是故意以一种礼貌的方式来掩盖食欲的缺乏。大部分人吃的是烤马铃薯与马铃薯色拉、布鲁塞尔嫩芽与甜菜根以及莴苣煮肉汤。
  “老头子要不开心了,”利昂边说边站起来,“这是1921年的巴锡白葡萄酒,但是现在已开瓶了。”他为他母亲斟满了一杯酒,然后也给他妹妹和马歇尔满上。当他站在罗比身边的时候,说:“而且对良医而言,这简直是一帖包治百病的良药。我想听听这个新计划。”
  但是他没有等待回答就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他边走边说:“我爱热浪中的英国。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国家,一切规则都在变。”
  艾米莉 · 塔利斯拿起了刀叉,每个人也都模仿她的样子。
  保罗 · 马歇尔说:“少废话。举个例子看看。”
  “没问题。在夜总会,惟一允许人们脱下夹克衫的地方就是台球室。但是,如果在三点以前温度达到九十度的话,那么第二天,人们就可以在楼上的吧厅里脱下夹克衫。”
  “第二天!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国家。”
  “你明白我的意思。这儿人们生活得更加自在。只要有一两天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们就变成意大利人了。上个礼拜在夏洛特大街,竟然有人在人行道上吃晚餐。”
  “我父母也都一直这么认为,”艾米莉说,“炎热的天气使年轻人变得放荡不羁。衣服穿薄了,约会的地方也变多了。一出门,管制也没了。一到夏天,你外祖母就变得尤其忐忑不安,她会千方百计找出一千个理由把我和姐妹们关在屋子里。”
  “是吗?”利昂说。“你怎么认为呢,西?今天你有没有表现得比平时差?”
  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她。这位兄弟的玩笑开得还真绝。
  “天哪,你脸红了。答案一定是‘是’了。”
  罗比感到自己有必要为她解围。他说:“事实上……”
  但是塞西莉娅打断了罗比。“我热死了,就是这样。答案的确是‘是’。我今天表现很差。我不顾艾米莉的反对,说服她,特意为你做一道烤马铃薯,尽管天气很热。而现在你却只吃马铃薯色拉,而我们其余的人正因为你而受罪。所以,把那碗蔬菜给他,布里奥妮。或许他就会闭上他的乌鸦嘴。”
  罗比觉得他听到了她声音中的一丝颤抖。
  “好样的,西。干得好。”利昂说道。
  马歇尔说,“你真是活该。”
  “我想我最好找个小一点的。”利昂笑眯眯地对坐在他身边的布里奥妮说,“今天你有没有因为天气太热做了坏事?有没有不听话?告诉我们你有,好不好?”他握着她的手,假装恳求似的,但是她把手推开了。
  她还是一个孩子,罗比想。虽然她已经读出他的话中话,但却没有作出强烈的反应。虽然如此,她却有可能将刚刚被自己打断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他紧紧地盯着她,看她拖延时间,拿起餐巾,轻轻擦了一下嘴唇,但是他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恐惧。如果是万不得已,那就让它发生吧。这顿晚餐无论怎么出人意料,总有结束的时候。他会想办法在当天晚上和塞西莉娅再聚会。他们会一起面对他们生活中非凡的新情况——他们人生的变故——然后再继续向前。想到这里,他感到肚子往下一沉。直到那时,一切似乎都已经无关紧要,而他也不再惧怕什么了。他喝了一大口温热的酒,静待其变。
  布里奥妮说,“我很讨人嫌,但我今天没做什么错事。”
  他低估了她,这句话显然只是针对他和她姐姐的。
  在他边上的杰克逊反驳道:“不,你做了错事。你不让我们演戏,我们本来想演戏的。”这个小男孩环视了围坐在桌子边的人,他那绿莹莹的目光中充满着委屈。“而你说过,你要我们演的。”
  他的兄弟一个劲地点头。“是的。你本来想要我们演的。”没有人可以理解他们有多么失望。
  “好了,你瞧,”利昂说。“这只是布里奥妮一时头脑发热所作出的决定。在某个凉爽一点的日子,我们就可以在藏书室看话剧了。”
  这些无伤大雅的空洞之语远胜一片死寂,能让罗比逃避,缩在这场滑稽可笑的议论焦点的背后。塞西莉娅的左手撑着她的脸颊,以免眼角的余光扫到罗比。而罗比摆出一副架势,仿佛在听利昂侃侃而谈他在西角剧院看到国王的景象,可事实上他却在注视着她赤裸的手臂和肩膀。这时,他想着她的肌肤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这一念头搅乱了他的心。在她的肩膀顶处有一个小小的凹痕,边上有一片暗暗的柔毛。它呈扇贝形凹在骨中,或垂悬于两骨之间。他的舌头很快就要追索这卵形茸毛,探进这凹处。他的兴奋几近痛苦,并且有一种矛盾的压力使之更为深刻:她是那么的熟悉,就像一个妹妹;但她又是如此奇特,简直像一个情人;他一直都了解她,但他又对她一无所知;她很平凡,但她又很美丽;她很能干——她轻易地保护了自己,没有受到兄弟的攻击——而二十分钟以前她刚刚哭过;他那封愚蠢的信使她厌恶,却解开了她的心结。他后悔,但他又为自己所犯的错误感到狂喜。他们不久又可以独处了,带着更多的矛盾——欢闹和美好,冒冒失失的欲望和恐惧,在敬畏与急躁中开始。在二楼的某一间闲置的房间,或者在一个远离房室的地方,在河边的树下。哪儿呢?塔利斯太太并不是个傻瓜。在户外吧。他们会将自己裹在沉沉的黑暗之中再继续。而这并不是幻想,这是真真切切的,是不久的将来要发生的事,既令人渴望又不可避免。这正是他曾经在大学校园的草坪上扮演过的可怜的马尔伏列所想的——“没有东西可以挡在我和我充满希望之间”。
  半个小时以前,根本就没有希望可言,在布里奥妮拿着他的信消失在那间房子里以后,他徘徊着,痛苦着,即便是走到了前门,还是没有下定他的决心。他在走廊的路灯及其惟一的一只忠心耿耿的飞蛾下,踌躇了几分钟。他要两其相较择其轻。事情明摆着,要么现在就进屋,面对她的愤怒和厌恶,作出一个不可能被接受的解释,并且很可能被拒绝——这是难以忍受的屈辱;要么现在就回家,一句话也不说,让她觉得这封信正是他所要寄的,而她又会有怎样的反应,他不得而知,只能让自己整日整夜地受着那些凭空想象的折磨——这就更加难以忍受了。真是个懦夫。他重新想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已经别无他路了,他必须与她谈一谈。他将手伸到门铃按钮上。然而,他还是想走开。他可以躲在书房给她写一封道歉信。懦夫!他的手指下就是冷冰冰的门铃按钮。 在他又一次的思想斗争开始之前,他迫使自己按了下去。他站在门前,就像一个刚刚服了药想要自杀的人——除了等待,他别无选择。他听到了里面的脚步声,是女人的脚步声,断断续续的,正穿过大厅向门走来。
  她开了门,他看见了她手中折着的便条。他们互相对视了好几秒钟,谁也没有说话。在他刚才犹豫不决的过程中,他并没有准备要说的话。此时此刻,他惟一所想的就是她比他想象中更漂亮。她所穿的丝裙子将她的曲线体现得恰到好处,但只是性感的樱桃小嘴,似乎表示出不满,甚或是厌恶。她身后的灯光很强烈,刺激着他的眼睛,使他很难分辨出她确切的表情。
  最后他说,“西,这是个错误。”
  “错误?”
  不远处,有声音从客厅那边穿过大厅敞开的门传了过来。他听到利昂的声音,然后是马歇尔的。也许是因为害怕被他们打扰吧,她往后退了一步,把门开得更大了,他跟着她穿过大厅,走进光线昏暗的图书馆,在她寻找桌灯开关的时候,他等在门口。灯亮了,他将身后的门关上。他心想,几分钟后他就会穿过公园,走回平房。
  “这封信不是我原本打算寄的。”
  “哦?”
  “我寄错了一封。”
  “哦。”
  他不能从这些简洁的回答中推断出任何东西,而且他依然未能看清她的表情。她走到灯后,穿过书架。他跟着走向房间深处,虽然不能紧随着她,但也不愿让她离得太远。她本来可以在门口就赶走他的。现在终于有机会让他在离开之前作番解释了。
  她说:“布里奥妮看了信。”
  “哦,天哪。 我很抱歉。”
  他本来想唤起她对阅读奥瑞厄利版本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追忆,那是一种隐藏至深的激情,是对成规墨俗的背叛。《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是他在伦敦索霍区偷偷摸摸买来的。可是这一新的要素——这个天真幼稚的孩子——却使他的错失无法减缓。再继续下去就会毫无意义了。他只能重复一遍,这一次低声细语道: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