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永生的人

作者:巴维尔.克鲁萨诺夫




  他更换过几百个名字,真正的名字自然早已记不得了。为了叙述方便,我们暂且把他叫做乌鸦,因为乌鸦活得长久。
  乌鸦出生在一个基督教国家,他的父亲是陶器匠。他童年的幸福时光是由光怪陆离的画面拼成的:赤脚踩在制作陶器用的软绵绵稀泥中的自我陶醉,沿着泥泞窄路的行走,在市场的一排卖肉摊位上用棍棒追打胖墩墩的老鼠时的得意情景,把狗和猫的尾巴拴在一起的恶作剧,印象最深的是逛集市,观看马格里布巫师表演各种魔术。巫师身穿缀有天鹅绒装饰的毛料斗篷,他时而展示出好像长着五个头、五条尾巴的鼠王,时而展示满脸斑点、浑身是毛、鼓着肚子、似乎有个大球在肚子中滚动的神奇怪物——毛毛虫。专门付给毛毛虫报酬,请它吃一棵像绿色玫瑰的蓬松圆白菜,然后请求毛毛虫占卜自己的命运。
  乌鸦喜爱粘土,因为它经过火的焙烧后会获得尘世的永恒 。当他还在十四岁的时候,他的手艺已经很高。他制作的陶器壁特别薄,用手指弹一下薄壁,便会发出铜铃般的响声。他的父亲看出这生意有利可图,自己不再干这种手艺活儿了,让儿子整天坐在制作陶器的转轮模子旁边,专门制作这种会发出铜铃般响声的陶器,而自己则把它们带到外地去卖掉。乌鸦的天才葬送了他的幸福时光。由于是被迫干活,乌鸦抚摸粘土时已不再感到惬意。他多么想跑到市场上去偷酸苹果,于是他从家里逃出去,跑到尘土飞扬的城市。父亲为了让儿子尽心竭力地做陶器,找来一个扎着皮围裙的铁匠,铁匠把一只铁颈圈套在男孩的脖子上,拴上铁链,再把铁链的另一端固定在圆形转模上。而他的那些没有制作陶器天才的弟弟妹妹们傻里傻气地围着乌鸦蹦蹦跳跳,像对待狗一样,向他扔骨头。乌鸦用集市上吉卜赛人最恶毒的咒语,诅咒这双把他变成狗一样的手。他羡慕弟妹们长着的拙笨的双手。他痛苦地伏在转轮上哭了起来,眼泪滴落到正在磨薄的陶器的壁中。没有料到这些眼泪竟给他带来了新的灾难。焙烧之后,陶器立刻响出了孩子的笑声。人们从四面八方拥到市场,观看这个奇妙的商品,只要用手指一弹陶器那粉红色的面颊,立刻就会响起孩子悦耳的笑声,这真的是无价之宝。
  乌鸦就这样被锁了一年。为了不让那神奇的眼泪枯竭,父亲让他吃干鱼,给他端来成桶的水。他睡在令人憎恶的转轮旁边,地上铺着破旧的、散发出尿味的粗呢毯。他的眼睛黯淡无光,总是湿漉漉的。由于不洗澡,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整夜用牙齿咬着万恶的锁链,牙已破碎。他在梦中像狗一样地吼叫。套在脖子上的颈圈把肉磨出伤痕,开始化脓。这样的煎熬又过了一年。嘉年华会狂欢周降临了。父亲决定赐给已学会咬颈圈的儿子一天自由。父亲牵着铁链,把儿子带到广场。父亲给他买了黏糊糊的巴勒斯坦海枣、吕底亚的葡萄干,还有甜核桃、葡萄等等。
  父亲此刻并不吝惜。现在,发出笑声的陶器供不应求。阿拉伯商人和热那亚商人谙知商品真正价格,而且买任何商品都只肯付出一半的真正价格,现在却会拿出一枚响当当的硬币来购买它们。
  在弧形的天空之下,广场上铺着小地毯。演杂技的、耍武术的、卖艺的、算命的应有尽有:文身的女人,头上盘着细发辫,用蛇一般柔软的身体缠绕自己的双腿;袒胸露体的斗士用力敲击着大地,震得地基颤抖;走钢丝演员的高超技巧;图卢兹的乐手们弹着弦琴,吹着芦笛,扯着嗓子高唱查理大帝勇敢的卫士奥利维。以活人作为商品的大胡子商贩的帐篷旁边集聚着人群,他们之中有小偷,有愿意付出银币同喜欢的女奴隶寻欢作乐一个小时的警卫。大胡子商贩从世界各地招来漂亮女郎——金黄头发的斯拉夫人、皮肤黝黑的努比亚人、黑眼睛的哈扎尔人。
  父亲领着带铁链的儿子在花里胡哨的喧闹广场上走来走去,东张西望地看热闹。此时,他们看到了马格里布巫师的红色帐篷,便在此停下了脚步。
  乌鸦说:“我想要算命!”
  老陶器匠说:“你应该做一个听话的儿子,命中注定你是手工业的巧匠,可是你呢,偏偏想当懒汉,恶棍。所以,就得是这个下场。这就是你的命!”他用力抖动了一下铁链,发出了当当的响声。
  “是什么人在外面把钱币碰得叮当响,怎么不把钱用来买今后的秘密呢?”从帐篷里传出了马格里布巫师的声音。
  “我想要知道,”乌鸦说, “命中注定我应该给你制作多长时间的陶器。”
  老陶器匠心想,的确,知道这一点大有好处,他给儿子一个硬币,放他进入了帐篷。
  “鼠王在哪儿?”乌鸦立刻问,因为在帐篷里,除了巫师卖给他的那棵圆白菜,在破烂堆里没有发现什么神丹妙药,另外,还有那条肚子鼓溜溜的毛毛虫。
  “鼠王在半年以前死了,”巫师回答说,并举起戴着宝石戒指和手镯的双手。“所有的老鼠都来参加葬礼,场面可大哩!一连三天……”
  “我能够预见到九百年以后的事情,”毛毛虫吃了圆白菜之后说,“我能够预见到王朝的灭亡和诞生,我能够预见世界未来的主宰和他们的臣民,我知道未来的飓风、战争、瘟疫,我看得出在你的深处蕴含着给你带来灾难的天赋,不过,乌鸦,我无论如何也预见不到你的死亡。”
  “你说什么?”巫师惊奇地问。
  “我能够预见今后九百年的事情,”毛毛虫重复说,“在我能预见到的这么漫长的年代里,我看见他都是活着的。”
  巫师猛然从他那一堆富有魔力的破烂儿中站了起来。
  “流浪汉,为什么你的脖子上套着颈圈儿?你是在替你那受人尊敬的父母看守住宅吗?”
  “不是的!我是在给他们制作陶器,我的眼泪落到粘土里,用这种粘土制出的陶器能够发出笑声,因为火把粘土烧成坚硬的陶器,火把我的眼泪变成了笑声。”
  巫师用一双眼仁好像在闪光而周围的黑色像日蚀一样的眼睛盯着乌鸦看。但是,乌鸦对这种刺人的目光丝毫没有恐惧,巫师朗声大笑,笑声之大把他的斗篷震得向下滑落。
  巫师问乌鸦的父亲:“你想要多少金子才肯卖掉你的儿子?”老陶器匠手里拿着链子的另一头,站在帐篷门口,一粒一粒地吃着一串葡萄。
  “当他被拴在我的铁链子上干活的时候,我想要从陶器转轮上得到多少金子,就能够有多少金子!”老陶器匠冷冷一笑回答说。
  “我要把你变成一头猪,”巫师说, “要在广场上把你穿在铁扦上烤熟,你的同乡们就会把你吃掉,因为无论是穆斯林教徒,还是犹太教徒,都不会吃你这种臭狗屎!”
  巫师接着又提出三种屈辱性的死法供他选择,甚至还拿出一种软膏给他看,说是用这种软膏可以把他变成一只绿色的粪蝇,还指给他看一堆牛屎,说是他将在这堆牛屎上被国王代言人的乌锥马的蹄子踩死,等等。巫师边讲边笑,手镯在他的黝黑的腕子上丁当作响。不过,老陶器匠理智地选择了生。巫师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三十枚古罗马金币,其中有十二枚是伪币。老陶器匠抓起金币,扔掉锁链,拔腿跑了出去。巫师接踵而出,拾起帐篷旁边放着的一根树干,插在土中,把铁链挂在树枝桠上面。
  “我把你的父亲变成了一根枯枝,”巫师回到帐篷时对乌鸦说,“你可以把它烧掉或劈成碎块,不过,即使你不这样做,你也自由了。”
  “现在将会有谁来养活我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呢?”乌鸦叹息地问。
  “我来安排,今天,我施魔法,在你家的房顶上下一场金雨,”巫师说。
  乌鸦从土中把木棍拔了出来,用湿漉漉的眼睛打量了它一下。
  “我想把我的父亲变成手杖,让他走的路比我的双脚走得多。”
  “我叫狡猾的美尔王,”巫师自我介绍说,“你呢,就叫老实的美尔王吧。”
  从此,乌鸦告别了锁链生活,不再像狗一样被拴着了。他第一次更改了姓名。
  狡猾的美尔王开始教乌鸦学知识。美尔王见多识广,知识渊博:他向这个青年人讲述,海里的七鳃鳗天生力大无穷,它的牙齿和肌肉能够阻挡住巨型战船航行;叫做卢赫的大鸟用大象喂养自己的小雏;有些国家里居住着长着狗头和鹿头的人、没有眼睛的人、半年睡觉和半年作恶的人;他还讲了古代名将汉尼拔用醋穿越阿尔卑斯山脉的传说,以及一个叫做阿布 · 苏福扬的人因惧怕头人发怒而变成一只壁虎的故事;他还警告说,在山里不应大声喊,因为喊声会加速雷雨云的形成;还说,狮子害怕公鸡啼鸣,猞猁的眼睛能够看穿墙壁;遥远的中国栖息着单翅膀的鸟,它们只能成双成对地飞翔;借助于蛇血和鼠胆能够劈开金刚石;鳗鲡与蚯蚓同族,夜里会爬到陆地上来津津有味地饱餐一阵子豌豆;鳄鱼会模仿婴儿的哭声,以此引诱那些富有怜悯心的人们主动送死。狡猾的美尔王不仅会讲故事,而且还会表演奇迹:从嘴里吐出火焰;从袖筒里放飞出雉鸡;喝下非洲的一种野草汤,并在长达四十小时的时间内变成一个死人,苏醒过来后就会解释如何根据眼睛的角膜去判断夫妻间的不忠;从一只耳朵里掏出银链;还会招魂。他说,这不是奇迹,只不过是花招,他的心灵迷恋着真正的奇迹。目前他只拥有诚实的奇迹中的人形毛毛虫。但是,他,狡猾的美尔王,用他那双仿佛日蚀的眼睛看得出,诚实的美尔王也将是个奇迹——一个能用眼泪战胜毫无生命的粘土的人必定能战胜死亡。
  “还有,”巫师说,“你欠我一百金币,这些钱是我在你们家房顶上洒下的金雨,在你没有还清这笔债之前,你是我的奴隶。”
  乌鸦摸了摸脖颈上正在愈合的伤痕。
  “难道鼠王不是奇迹吗?”
  巫师哈哈大笑,手腕上的手镯丁当作响,眼珠转动得眼窝里只看得到闪闪发光的眼白了。他讲了非洲的巴巴里亚族儿童喜欢玩的一个游戏:那里的黑孩子们把怀胎的老鼠装进一只细颈罐子里,生下仔后,鼠妈妈从罐子里爬了出来,留下吃饱了的小鼠,它们迅速生长,胖乎乎的,罐子内空间很小,小鼠没有长毛的身体贴挤在一起生长,然后长出一层联在一起的鼠皮,这时再把罐子打碎,从里面爬出来的就是现成的丑陋怪物——鼠王。路过的商队为了逗笑,买下了鼠王。
  “奇迹与丑陋同族,因此常常混淆,”巫师最后说。
  人形毛毛虫来历不明。关于自己的身世它是秘而不宣的,不过它熟知往事,又能预见未来的奥秘。也许它像是“克尔白”① 一样是上天诞生的,或许像提丰② 一样是大地诞生的——无论怎样,对于人们来说,都是来历不明的,因此人形毛毛虫生来就不体面。狡猾的美尔王两年前在埃及的盖利奥波利附近发现了它。当时,巫师正在卖一种眼药水,用上这种药水能够看见地下埋藏的宝物。毛毛虫坐在道旁一棵枝叶繁茂的无花果树上,啃着无花果的叶子。巫师看见这个怪物时吓了一跳。可是,毛毛虫却直呼他的名字,并说,它有一种天赋,能够穿越时间和空间看到事物,它已预见到它与他所走的道路有朝一日注定会相交的。从那时起,狡猾的美尔王凡是外出周游时全都带着人形毛毛虫,他们走过无数平坦大路,踏遍富饶或贫困的边疆,他们相伴相随,靠自己表演的奇迹和毛毛虫那些必然会兑现的预言,美尔王挣到了不少的钱。
  巫师就这样一边教自己的奴隶,一边乘着一辆柳条车篷的牛车在人世间云游四方。遗憾的是乌鸦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学生。当巫师表演治疗失眠者的药物的奇效时,乌鸦却不能从口里吐出灰色的泡沫。他也学不会吞下活蛇,甚至雉鸡也不会从他袖筒里飞出来。巫师到了不想再开导他的时候了。他只在一种骗局上让这个愚蠢的奴隶出场:巫师让乌鸦喝下非洲野草汤,他死了过去,四十个小时以后,在很多好奇的人们面前,巫师把事先用松节油、醋和自己的尿配制成的水剂洒在乌鸦的身上,使这个停止呼吸的人复活了。巫师把这种能起死回生的水卖给自愿买它的人们。不过巫师警告说,这种水只能对内心不怨恨父母、恋人、朋友、敌人的那些人奏效——即让他们死而复生。
  巫师表演魔术,卖那些由他发明的神药,其实他全然可以不必欺骗,只要靠毛毛虫的预言,就可以有可观的收入。但是他说,他做这些事情是由于他的血液中有过多的水分,他不认为他的骗术有什么不好,要知道,用来看表演的钱决不会是观众们仅存的一笔钱。
  牛车中坐着巫师、乌鸦和毛毛虫。他们在世间条条道路上行驶着。城市乡村由条条道路贯穿,好像穿着念珠的条条丝线。他们在市场的广场上支起门帘上绣着阿拉伯图案的丝绸帐篷。凭着狡猾的美尔王那张俏皮的嘴,游手好闲的有钱人纷纷慷慨解囊。他们生意红火,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巫师给自己买了花纹丝绒做的新斗篷,他又有了金币。然而,一天深夜,整个宇宙仿佛死一般的寂静。乌鸦被翅膀的扑棱声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在帐篷的一角,即毛毛虫睡觉的地方,有一只奇异的鸟,鸟的羽毛在黑夜中像燃烧着的酒精那样淡淡发光。乌鸦吓得眯缝起了眼睛。他再次听到了翅膀的扑棱声,用力睁大眼睛一看,角落里既没有鸟,也没有了毛毛虫。他叫醒美尔王,说了他看见的情景。美尔王点亮了蜡烛,朝四周环视了一下,然后跑出帐篷,久久地朝着夜空呼喊,哀求预言家——毛毛虫回来,并保证今后只给它吃无花果和玫瑰花瓣儿。然而,黑洞洞的广阔空间没有回应。巫师回到帐篷,满脸愁云,坐在那里,陷入沉思。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到早晨。坐了一个白天,又坐了一个黑夜。次日清晨,他开始动弹,仰面躺下,开始捧腹大笑,手腕上的手镯丁当作响,眼睛翻动着,眼眶中只露出像大理石般的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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