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我心中的屋塔房

作者:朴相禹




  诚然,春去冬来、流年似水,但在我的记忆里,有一间灯火永存的小屋。在我28岁那年,第一次目击到的那间三层楼房顶上的小屋。我说“目击”,旨在表现我当时受到的一种奇特的冲击感。在一座漂亮的三层洋房顶上,竟有这般简陋的居室,不能不令我感到意外。虽说世情日薄,居室日趋缩小,可也不能屋上搭屋出租给他人吧。
  即便在十年前,这种在屋上架屋的情形也决非多见。所以对于我,一个在乡间矮小茅屋里长大的人来说,这是我在汉城受到的又一个文化冲击。记得刚到汉城念大学时,曾跟同学们聊天自报家乡,不知谁说了句“我家在龙山”。巨昌、浦港、安东、济州岛之后,蓦地出现了龙山。
  龙山自可成为某人的故乡,屋上自可架屋——这是十年来,我在汉城经历的种种文化冲击中最有代表性的两个例子。草屋顶上盛开葫芦花是我成长的背景,月光与露水浸润的夜色便是我感性世界的故里。说白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乡巴佬。
  总之,当首次目睹那屋上屋之后,我为了感性上接受这一事实,颇费了一番周折。意识深处持续不断的折腾与冲突,令我久久不能平静。所以,有一天,我把它命名为“空中悬屋”。这是我为了自己心安理得搜索枯肠获得的称呼,也是我对房客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居室的结果。然而,那屋里的房客却把我的称呼当作“龙山”接受了。这可以从她瞅我的略带梦幻的目光中了解到。“那么,这种房该怎么个叫法?”我问罢,她便一字一顿地答道:“屋塔房。”
  这是一个我有生以来从未听到过的怪词儿。我以生疏的表情按她的发音重念了一遍“屋塔房”,却怎么也感觉不到那是一个词儿。这3个极不协调的字,怎能组成一个词?我百思不得其解。十年前,坊间并无此语可言。所以,我不得不问她,是谁造此荒唐的词儿?
  “我。”她面带做梦似的蒙眬神色答道。正值暮色降临,窗外点缀着三四颗星星。我轻轻叹了口气,苦笑着说:“胡扯,不如索性叫做屋上屋。你这是在生造词语。”但她却固执己见:“我说是屋塔房嘛……”说罢,她似乎被自己的顽固吓倒,突然把头埋进了膝间。
  虽说是一字之差,但“塔”代“上”带来的语感,却迥然不同。一说屋上屋,其义自现。但若言屋塔房,则先有一种别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威压感或异邦感袭上心来。加上发音拗口,令人觉得其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闭锁感,一种远离尘嚣的天外天之感,仿佛一个充斥着深深的绝望和苦恼的空间。当时,屋塔房一词早已在民间广泛使用。然而我却全然不知;我只知道虚度年华,惯于生活在木知木觉的痛苦之中。有一天,为因公司结构调整而遭减退的员工举办完欢送会,在深夜的归途上,我惊讶地发现屋塔房比比皆是。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个中年男子丢在车上的生活广告,一行行令人窒息的痛心的词语赫然入目——
  屋塔房 13坪 管道煤气 厨房独用 押金5000 月租13000
  独户屋塔房 厨卫独用 月租15000
  屋塔房 距离地铁5分钟 平均7000
  我还是第一次看生活广告。我不觉往车窗外面望去,看到梅雨季节阴沉的夜空中的小塔房。如今,这类居室比比皆是,对此我已感觉不到一点悲哀;它早已失去其神秘感,花一两万块钱,即可登在广告栏上。对此我也全然感觉不到一点遗憾。只是,一个绝望与认命的女人,一个投身俗世却懂得梦系空中悬屋的女人的故事,至今令我痛心,无法忘怀。
  她曾从屋塔房内忧伤地观望着尘世的生活。人类美好的宿命最终在于回归人间。她曾希望自己的屋塔房永留人间,可如今,不知她在那何地何方的夜空下,怀念着当年的时日。
  我认识她是在那年夏末。在寻常的风景之中,在百无聊赖、毫无意义的平面上,她悄然而起,吸住了我的视线。她总是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同样的座位上,也就很快引起了我的注意。
  当时,经大哥介绍,我进了一家体育用品进口企业上班。那是一家进口休闲体育用品、转售给百货店和流通单位的公司。公司老板跟我大哥是大学同届毕业生,我由此得到了这份与我不相干的工作。国语系毕业的我,当上了百货销售人员,自无适合可言。在这世上,能获得合乎心意的职业的人本无多,而这份工作是我大学毕业待业半年之后,由我大哥亲自出马才得到的。所以无论如何,我没有挑肥拣瘦的理由。
  对年长7岁的大哥而言,我打上大学起,便成了他的包袱。而且,由于年龄相差太大,我们兄弟之间尚未形成牢固的骨肉之情。我对于小学五年级时摔倒在学校台阶上因脑震荡致死的二哥的记忆,远胜过对于身边这位大哥的现实感情。所以,每每对大哥感到不满,我就会不止一次地做出二哥尚在则如何之类的假设。
  从上大学那年起,我便住在大哥家里。除了吃穿之外,大哥还得负担我的学费,直到毕业。尽管他无甚表露,我却不得不忍受他家庭的不睦。因为他,一个农民之子,大学毕业后进银行工作,跟一位家境宽裕的女子结了婚。
  没有我的存在,换言之,没有我这个包袱,我大哥本可以在社会上步步高升,然而,自从父亲不能再下地干活而把我交托给他,一切都变了。由于我这个包袱,他的幸福被宣告缓期执行。沉默寡言的大哥倒是认了,嫂子却不然。她觉得我侵犯了她自身享有的权利,并一有机会就把这种不满发泄到大哥身上。每回她恶狠狠地说,做陪嫁的公寓岂能当你家宿舍时,我都不曾听到大哥大声回过嘴。
  那年夏末,我对羞耻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因为那年我上班的公司的销售战略遭到了彻底的失败。老板大发雷霆,把失败归咎于我们营业人员。在高价商品和低价商品的市场竞争中,老板的战略是薄利多销。但不知何故,消费者似乎无视老板低价出售的好意。我负责的市中心的百货店柜台,接连遭到失败,高价商品赶走了廉价商品,令人汗颜不已。每每找到卖场,看到只卖了一顶帐篷、二张休闲桌和喷灯等,这样的零售业绩,使我感到心惊肉跳。
  在如同热锅的炎夏,我一直同羞耻的恐惧感做斗争。我天天跑百货店的柜台,确认销量,然后回公司报告老板,并受其种种羞辱。这成了日复一日的惯例。而一旦可诅咒的一天降下夜幕,我便坐在夜排档里,借酒浇愁,打发日子。
  然而,当夏季接近尾声,我对羞耻的恐惧换了形态,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心理症候。那不是来自销售统计,而是对相关场所感到的极度不安,一种类似困辱生活导致的起诉恐惧症。
  我负责的百货店休闲体育用品专柜,一般都在5楼和6楼。由于整个夏天跟羞耻作战,夏末,一到百货店入口,我就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我感到了自己被迫上5楼和6楼的实实在在的恐惧。不仅如此,查完百货店柜台回到公司的电梯前,我也真不愿意上11楼向社长汇报。而在日暮时分,当我就着鳗鱼或鸡肫下酒代饭之后,来到大哥家所在的公寓区前,也同样不能即刻上17楼,而是在下面困惑地望着大哥家透出的渺茫的灯光。
  这是妄想症吗?
  为了判定自己是否心理异常,我琢磨着回想起往事来。如今想来,是二哥脑震荡致死让我从小有了恐高症。真是于事无补的瞎猜。我非上5楼和6楼,还有11楼和17楼不可,仅此而已。如果我不上5楼和6楼,那就上不了11楼和17楼。这是我的希望,却也是我的绝望。
  上高楼让我紧张之极,下楼之后则浑身乏力。所以,每每上高楼前,我不能马上登楼,总要在百货店入口,焦躁地在四周徘徊许久。我开始熟识疲惫不堪的她,正是在这经历精神恐慌之际。
  她身着红色制服,戴红色圆帽,外加一件披肩,总是坐在同一个地方。然而,在那年夏天,当我全力跟黏糊糊的令人不快的羞耻感作战时,我从不曾注视过她。我早就有一种奇怪的习惯——走路或者停留在某场所时,从不注视特定的事物。似乎浏览一切,其实却一无所见。对人世深深的不在乎,使我自然拥有了这种观望法。
  总之,自我对她眼熟之后,我开始集中注意她,以至窥视她。当我心怀对羞耻的恐惧上休闲体育用品柜台之前,心情高度紧张,无暇顾及其他。5楼柜台、昨天销售败绩以及对她的注意,在我心中搏斗着。但是过了几天,这种混战却消失得一干二净了。5楼柜台也好,对羞耻的恐惧也罢,全都烟消云散了。我发现自己徘徊在百货店入口,仅仅是为了偷看她一眼,心中感到一种隐秘的慰藉。
  接待处。她是向顾客提供咨讯的百货店职员。然而,在我窥视她期间,却不曾见到有多少人向她打听什么。所以,她穿戴华美,坐在入口处里面,有时看来像人体模型或洋娃娃。梦幻般的朦胧表情和目光,还有那种与世隔绝置自身于幽僻的深沉的静止感,我是说,并非那种刺激美感的人物画,而是像枯寂的风景画,令我不能自已。
  在百货店——物质的梦幻之堂——要集中注意力决非易事。百货店,不断诱惑人们的视线与意识的光芒四射的物质空间,乃是人类之梦物化的巨大圣殿。拜物主义,使得顾客们像巡礼者,用充满羡慕与向往的目光东张西望,目不暇接。换言之,在这流着奶与蜜的现代迦南地——无穷尽的物质诱惑令人丧志的空间里,我奇迹般地开始集中起精神来。她,一个指引如饥似渴的人们步入圣殿的美貌向导,对我而言,竟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件商品,这令我感到是上天的一种莫大恩赐。
  在入秋的一个下毛毛雨的下午,我毅然克服长久的犹豫,走进那枯寂的风景画里。在熙来攘往、花花绿绿的海洋中,我竟没听见一点噪音。我把装有业务电话本和进货清单的手提包伸到了她面前,并朝着略显惊讶的她抛了一句话:“请保管一下。”虽只有几秒钟,我却第一次从近处看清了她的目光。她如梦初醒,睁大了眼睛,我则按原先所想的不等她的反应,径自上了5楼。
  我存心何在呢?
  我从5楼柜台下来之后,从她那儿拿回了手提包,同时道了声“谢谢”,她似乎放心了,回说“没什么”,并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心里想着她约莫二十四五岁,慌忙转身离开了百货店。但我恨不得告诉她:我醉翁之意不在包。
  从那以后,我也不再偷看她了,进出百货店时也不忘点头致意。每当此时,她总是一惊,慌忙还礼。但直到那时,她对我仍是一个谜。我也不曾想过她会成为我的一个特殊存在。所以说,我突然把包交她保管以及进出打招呼,只是一种普通不过的行为罢了。
  可怜的青春!
  有天大清早,大哥摇醒了酒后沉睡的我。屋里没开灯,大哥站在黑暗中俯视着我。我手摸胀痛的前额问:“现在几点?”
  大哥不以为然地冷言冷语道:“你听着,但不要误以为我是受不了你嫂子才这么说的。去年,爸爸中风倒地之后,也说过一样的话……别的先不说,你现在也该成个家了。你也知道,死前看到你结婚,是爸爸最后的心愿。所以,你就算为了爸爸也该……”
  我打断他的话,说:“知道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接受了大哥的要求。我充分理解大哥这番话的背景。我也清楚父亲不见我成家就死不瞑目。然而,大哥也决不是为了成全父亲的心愿劝我结婚的。也许是他心虚,过了一会儿,他又添了些让我更为扫兴的废话。
  “你如果没有对象,我来介绍。你成了家就会知道:世上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女人,能结婚生孩子过日子就是女人……”
  他说到这里,我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用哀求的声音说:“我知道了。”我咬着牙差点没冲他说:“我此生任你安排,但现在你得让我睡觉。”大哥沉吟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悄然离开了房间。他一走,我却再也睡不着了。既不为父亲的最后希望,也不为大哥的劝诱,更不是出于对嫂子的怨愤;而是因为那个我曾偷看的女子,浮现在黝暗中抚慰着我。
  次日晚,我偶然在百货店前的汽车站见到了她。自昨夜大哥离去后,我驰骋在想象的自编自导的剧本里,安排了与之邂逅的纯属“偶然”。而严格说来,作为剧情发展的手段,这决非偶然。她似乎有所觉察,非常不满地瞅着我。
  “哦,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告诉她,我想请她吃晚饭,想报答上次保管提包的事情。不料她明言相告:“区区小事,不值得报答。”刹那间,剧本失效了。我之所以写剧本,正是因为我没有即兴表演的才能。我眼前一片漆黑。全砸了。我死了心,只愣愣地瞧着她,随后,无可奈何地说:“那下回吧……”说着低头掩饰羞愧的表情,转过身去,这时,传来了她极细微的声音:“等等,喝杯咖啡怎么样?”
  她向我公开自己的屋塔房,是9月底的一个晚上,我请她喝咖啡之后一个月。其间,我们偶尔见面,吃顿晚饭或者喝杯酒。然而,令我心焦的是,感情上却毫无进展。我竭力想缩短彼此的距离,但每次都遭到她的抵御,那深沉的观望的目光令我汗颜。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不成?
  在大哥家寄人篱下的生活、格格不入的职业带来的不满、对羞耻与层楼的恐慌、窥视她的隐秘情感、为了见她而创作的剧本——我向她全都抖落了出来。然而,不顾我的积极表白,她却顽固地封锁自己。因此,除了她叫李珠姬、26岁之外,我对她仍一无所知。在这意义上,她向我公开其住所,完全是从无到有的一个飞跃。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