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白雪公主后传

作者:唐纳德.巴塞尔姆




  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1931-1989)出生在美国宾州的费城,在休斯敦长大,父亲是著名的建筑师,建筑设计风格十分现代,无形之中影响了儿子未来在文学中对现代风格的偏爱。唐纳德喜爱文学,在休斯敦大学期间参加编辑校刊《Cougar》杂志,20岁那年又成为《休斯敦邮报》(Houston Post)艺术与娱乐版的编辑。大学期间他对哲学也深感兴趣,尤其是存在主义哲学,仔细读过萨特和加缪的著作。他也喜欢读现代诗、现代主义文学理论以及形式主义的批评理论。大学毕业后,他当过一段时间的休斯敦现代艺术馆馆长,后又在纽约主编文学刊物《Location》,在此期间,他熟悉了当时正在兴起的后现代艺术,认识了很多知名的新派艺术家和小说家,完全融入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纽约兴起的前卫文化。
  巴塞尔姆在1964年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回来吧,卡利加里博士》。他的风格既令人迷惑,又令人振奋,很快被认定为一个向既定小说传统发起挑战的新派作家。其后几年他在《纽约人》等杂志上不断发表短篇小说,每篇都以形式和风格上的创新而令人注目。《白雪公主后传》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他身后出版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国王》(The King,1990),与《白雪公主后传》遥相呼应,也是通过改写大众文化经典讽刺当代社会,将亚瑟王和他的骑士们放入核战争威胁下的当代世界背景之中。《白雪公主后传》之后在七十年代出版的小说集《城市生活》(City Life,1970)、《悲伤》(Sadness,1972)和《内疚的欢乐》(Guilty Pleasure,1974)为他建立了文学声誉,不仅被看成优秀的短篇小说作家,而且被视为改变文学方向的作家之一,他开始影响整个西方的年轻作家。
  在《白雪公主后传》中,巴塞尔姆把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和七个矮人变成了现代社会的普通人,与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人物拉近了距离。小说中的白雪公主依然保留着她的名字,而且外表依然充满魅力,但除了称呼和外貌,她的身份、个性、态度和命运等其他方面都变了,不再像她的名字那样纯洁可爱,也不再那么天真无辜。她受过高等教育,也受到当代女权主义思潮的影响,有一种朦胧的冲动,希望改变现状,实现自我价值,但又无所作为,只是空等着梦想中的"王子"的到来。她与七个男人同住,组合成一个现代"家庭",日复一日地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为他们做家务,成了他们的"家庭主妇"。她郁郁寡欢,却无法从平庸中得到解脱。她盼望故事有一个圆满的结尾,但代表"拯救者"的王子久盼不来。七个矮人是作者根据他熟悉的莱斯大学的七名男生的性格特点塑造的,因此他们的原型都是现代人,都对现实不满,他们喜欢白雪公主,但谁也无法满足她的感情需求。他们既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也没有表达自己感情的有效方法,惟一的行动是买一条红色的浴巾和浴帘,试图通过这一行为博得白雪公主的欢心,改变"家庭"现状和人际关系。他们根本没有发现生活的问题所在,采取的只是无关痛痒的举措。除了空洞的教条,他们并不知道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
  巴塞尔姆的小说不完全以白雪公主为中心,七个"矮人"以及他们之外的另一些人物都有一定的篇幅。有的人物只提及一次,短暂地出场,作者仅用一页左右的篇幅为其感情状况作一粗略的描述。作者故意抽去小说人物的血肉,让他们成为丧失了终极意义的后现代生活的象征。他的整部小说的叙述也与有始有终、有情节和道德内涵的童话故事形成强烈的反差:故事像简略而杂乱的提纲,故意散漫而不着边际,但充满嘲讽和调侃。
  用传统的眼光来看,《白雪公主后传》的组合安排显得非常怪异,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和事件是不连贯的、分离的、脱节的、错位的,作者没有用逻辑的线条将一切理性地串联成一体,因此各种态度、情绪、观点杂合在一起。在文风方面,总体的调侃讽刺语气中,各领域和层次的话语交错在一起,合成一组杂乱喧闹的现代生活的交响曲。小说中还常常使用一些标题式的句子和词语,使叙述节奏出现变化,对小说进行评述,同时对故事进行干扰。人物常常突然闯进读者的视野,又突然消失。出现时,他们做一些内容常常是荒唐的演说般的表述,确立一个争论点,但又不断离题,无法形成连贯的线性叙述。互相矛盾而又含义不清的嘈杂语言,将读者闹得昏头转向。这种疯狂的表述中,流露出的是一种玩世不恭的讥诮,在其中可以找到解构的基本成分。巴塞尔姆以他那些离奇的表述,反映出了当代人狼狈地应付生存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滑稽无奈的众生相,为我们了解后现代作家的文化态度和表达技巧提供了极好的范本。
  译者
  
  第 一 部 分
  
  她是个高挑的黑发美人,身上长着许多美人 痣:乳房上方有一颗,肚子上方有一颗,膝盖上方有一颗,脚踝上方有一颗,臀部上方有一颗,脖子背上有一颗。这些痣都长在左侧,你朝上看再朝下看,基本排成一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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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头发乌黑如乌檀,肌肤雪白似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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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尔 现在已对白雪公主失去了兴趣。但他不能告诉她。不能说,那样做不行。比尔也不让别人碰他。那也是他的新花样。谁碰到他他都受不了。不光是白雪公主,凯文、爱德华、赫伯特、亨利、克兰和丹尼谁都碰他不得。这是比尔乖僻的一面,咱们这个当头的。我们猜想他大概不想继续纠缠在人情世故堆里。退避三舍。隐退是对付忧虑的四种方法之一。我们猜想比尔之所以碰不得起因于此。丹尼不同意这种忧虑理论。丹尼不相信忧虑。丹尼猜测比尔不让人碰是一种并非忧虑的超感觉状态在生理上的表现。但持这种看法的就他一人。我们其余都支持忧虑说。比尔通过各种暗示让我们知道,他不想让别人碰他。如果他摔倒了,你别去扶他起来。如果有谁伸出手来打招呼,比尔报以一笑。如果到了冲洗大楼的时间,比尔会自己去取他的提桶。别把提桶交到他手里,因为那样的话你们的手就有可能会接触。比尔对白雪公主失去了兴趣。她一定注意到他现在不去淋浴房了。我们可以肯定她注意到了。但是比尔没有对她这么说过,说他对她不再有兴趣。我们猜想他不忍心将那些冷酷的话如实相告。那些冷酷的话还仍在他那个没有心的地方锁着。白雪公主一定以为他这些天不去淋浴房是他不喜欢让别人碰他的缘故。我们肯定她是这么想的。但是她把这种"不喜欢"本身归因于什么?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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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呀, 除了我听厌的那些话,但愿世界上还有些其他的词语!"白雪公主大声感叹道。我们坐在放着"怯怯"、"鸡味"和"鼠牌"大纸盒的早餐桌周围,面面相觑。除了听厌的话外世界上的其他词语?那能是些什么词呢?"鱼鼻涕,"霍华德说,但他是个外头人,而且没什么教养。我们马上后悔了,不该借给他一个睡袋,于是从他那里把睡袋收回,而且还收回了他的碗,还有碗里装的"鸡味"麦片,还有"鸡味"麦片上面倒的牛奶,还有他的汤匙、餐巾和椅子,还开始把纸盒朝他扔过去,表明他在这里已不再受欢迎。我们很快就把他驱逐了。但是问题还是没解决。那是些什么词语呢?"这回咱们又得受窝囊气了,"凯文说,但凯文这个人容易泄气。"禁制令!"比尔说。他开口一说我们都很高兴他仍然是我们的头儿,尽管我们中间有些人近来对他抱有怀疑。"死而后生!"亨利说,不算精彩但我们还是鼓了掌。白雪公主说,"那一句我以前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一说使我们有了勇气,于是大家都开始说,说一些或多或少能使人满意或至少可以临时应付场面的东西。一切都暂时掩盖过去了,没有公开化。如果事情公开化了,那么那个星期一我们真的要受够窝囊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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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 我们到外面去冲洗大楼。干净的建筑使你满目生辉,满心热望:人是可以达到完美的。而且那些高高吊起、左右摇晃的木平台也是看姑娘的好地方:你难得看到这样的景观,看到的是她们红色的、金色的、梅红色的头顶。从上面看下来,她们就像靶子,梅红色的头是靶心,飘动的藏青色的裙子就像粗的周边线。在前面舞动的白色或黑色的大腿,就好像某人在靶子上方挥舞着手臂,喊着:"你没击中靶心,风速折算不够!"我们真想把我们的箭射入其中,射进这些靶子。这意思你明白,但我们也没忘记大楼,搭着临时支架,覆着贴面,色泽灰白,壮观雄伟。我们嘴里叼着小雪茄,腰上系着金属扣叮当作响的粗皮带,桶里装着水,杆子上扎着橡皮扫帚。我们把啤酒瓶子也带了上去,喝啤酒当第二顿早餐。尽管这样做是违法的,但我们在这么高的地方,谁也就说不清楚了。很遗憾霍戈 · 德 ·伯吉拉克没和我们一起在上面,因为也许这种体验对他会有好处,会使他变得不那么令人讨厌。但他说不定抓住这个机会干些新的令人讨厌的事。他也许会把啤酒罐扔到下面的街上去,使女孩脚底下尽是些令人讨厌的硬块,而此时此刻,姑娘们正试图找到那幢建筑,从里面寻出她们要的那台打字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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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 她已经写下了一首四页长的伟大的下流诗,不让我们读,断然拒绝,她毫无商量的余地。我们是偶然发现的。我们拖着疲惫的腿早早回家,在前厅徘徊了一阵,考虑是不是再朝里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某一种预兆。接着我们走了进去。"有你的信,"我们说。她正在写什么东西,我们一看就明白。"有你的信,"我们又说,平时她喜欢摆弄信件,但她全神贯注,没抬起头来,一动也不动。"你在干什么呀,"我们问,"写东西?"白雪公主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没错,"她说,又埋下头去。她乌黑眼睛中的乌黑色里没有一丝感情的色彩。"写信?"我们问道,想知道如果是信那么写给谁,写些什么内容。"不是,"她说。"列份清单?"我们问道,察看她白皙的脸上有没有显露出温柔之情。但是没发现温情的迹象。"不是,"她说。然后我们注意到她把郁金香从绿花瓶移到了蓝花瓶中。"那么是什么呢?"我们问。我们注意到她把百合花从写字台搬到了碗碟柜上。"那么是什么呢?"我们又问了一遍。我们注意到她把印度扁萼花一路拖进了厨房里。"诗歌,"她说。我们手中仍然拿着信。"写诗?"我们说。"写诗,"她说。原来如此,真相大白了。"那么,"我们说,"我们可以看一眼吗?""不行,"她说。"诗有多长?"我们问。"四页,"她说,"到目前为止。""四页!"这样的宏篇巨著想起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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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公主踌躇与困惑:"但是我该爱谁呢?"白雪公主支支吾吾地问,因为,在一定程度上,她已经爱我们了,但还不够。她仍然感到有点儿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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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 我脱下衬衣,给保尔打电话,因为我们打算破门而入,闯进他的公寓房。要是他在屋里,我们就闯不得。要是他在屋里,我们就会被认出来,他就会知道我们是些什么人,是我们把他的打字机搬走到街上去卖了。他会知道我们的方方面面:我们如何谋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的大锅放在什么地方。保尔没有接电话,因此也没必要问安娜在吗--这是我们准备好用来询问的名字。保尔坐在淋浴盆里,水蓬的水从上面落下。他正在写一首否定旧作的翻案诗。"对某些形式有所偏好也许是不对的,"他思忖道。"但是走回头路对我特别有诱惑力。如果可能的话,我真希望收回一切,这样整个文字世界就会……"更多的热水洒落到淋浴盆上。"我要收回绿色的海和海水里棕色的鱼,我尤其要收回今天从失业登记所回来路上看见的从那个窗口披散下来的长长的黑发。它使我异常地紧张,那头发。头发十分漂亮,我承认。这种质地,如此纤细的黑色长发可并不多见。头发黑如乌檀!但它弄得我异常紧张。说不准某个无辜的人从旁经过,看到它,觉得有义务攀爬上去,寻找头发从那窗子披散下来的原因。在上面,也许头发连着某个姑娘,肩负着她的各种各样的职责……牙齿……钢琴课……电话铃在响,现在。是谁呢?谁或者什么事情要找我?我不去接。这样,我就安全了,暂时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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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 周围街上,姑娘和女人像川流不息的河。她们多得把汽车赶上了人行道。女人走在大街中央,那在其他城市是走卡车和自行车的地方。她们也站在窗口边,解开衬衣的扣子,这样我们就不会扫兴。她们的行为令我钦佩。我们再三再四提出建议,我认为她们喜欢那样,喜欢我们反复提出建议。我们建议去邻城的河中嬉水。他们那儿也有一条姑娘河,但他们不常利用。我们提着中间扎带子的长筒帆布包钻进了小帆船。姑娘们在额外的重压下呻吟。接着赫伯特撑船离岸,比尔开始为划船人喊口令。我们不知道白雪公主会不会高兴,孤单单一个人留在家里。但是如果她不高兴,我们也无能为力。如果男人没在账房里忙着,或在饮酒互祝健康,或在新匕首刀锋上镶嵌金纹饰,那么他们,男人们,会设法去讨他们情妇的欢心。在村子里,我们围着水井走,姑娘们正在井边浸洗裤子。拉链在生锈。"哈哈,"姑娘们说,"我们不消一会儿就可以把这东西拆毁了,这口井。"村子里姑娘们的想法很难驳斥,她们认为靠在墙边石头上簌簌发抖的男孩将来有一天会成为教皇。他甚至没在挨饿;他家甚至没在受穷。
  ① *:表示此处原文为空页,下同。——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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