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沉默即一切

作者:素朴译




  一次,我和奥拉在勃浪克斯山庄的派对中喝得酩酊大醉。参加这个派对的人很多,那些在郊区从事谷类加工的异教徒们年轻、富有。他们妄自尊大而又拘谨,防范意识强而又十分虔诚。与通常的派对一样,这次派对也具有一种“性”的色彩,整个人群如同一大片热气腾腾的云彩。时值一九五四年,我们住在一个农场主说了算的村子里,就在从贝蒂和欧文家延伸出来的那条大路边上。贝蒂是奥拉的姨妈。贝蒂的父母过去住在威彻斯特山顶,就在这陡峭的山脊顶部,他们又购置了两三处房产,资产也因此越来越多。
  贝蒂的父亲是俄亥俄州人,是旅馆业和洗钱生意上一位令人尊敬的匪帮掩护人。贝蒂的母亲曾经十分漂亮、聪明,害怕单调无聊。这一片的人并不算时髦。一位用驴奶洗浴的齐格菲尔德明星曾在这里居住过。两座农场仍在建造之中。保留下来的五座大房子大都属于奥拉的祖父母所有,他们是犹太人并与黑手党有着密切关系。
  我们的屋没有车库。我们便使用那座主房子的车库。木结构的主房位于那条陡峭而又异常弯曲的短车道的尽头,掩映在橡树林中,油漆白得耀眼。我们本来把车篷收了起来。快到家时,又把它张开来,担心被熟人看见,像在灯火通明的加油站时一样。我们也担心被值勤的当地警察看见。我醉得连车子都开不进车库,禁不住就坐在车子里,大加嘲笑。为了保持平稳,车库前的车道的一边铺着柏油沙子,车子就停在这一边。我离开派对时,把衬衫的扣子解开了几颗,这样在开车的时候,夜晚的冷风可以帮助我清醒一些。
  我清醒地开着车,这是一种意志——你也可以做到。你能战胜酩酊大醉,就如同你可以超越这十年中的言论与观念。当车子停下来,当马达的震动和噪音消失,当车轮静止不前,醉意跳跃着膨胀起来,我感到头昏眼花,比先前更厉害——太阳穴突突地跳,眼睛刺痛,头脑发胀,并嗡嗡作响。我感觉好像溺入了看不见的水中,透不过气来……我努力使醉意平息下来。“我们成功了,”我说。奥拉和我一直紧张得很,仿佛在计算时间和距离,不能确信这不是一个灾难之夜,不会车毁人亡,或者变成残废。
  一路上,我们谈论了一会派对上的事儿,谁对谁抛眉眼、耍伎俩了。时间越来越晚,当我们一路向北行驶时,我们开始用一种我们可能做到的最生硬的理智进行交谈,是那种我们在哈佛和雷德克里夫所学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的方式。我们讨论着伊比克底特斯①,黑格尔和萨塔亚纳②。我们努力使我们的醉酒与其他的一样,或者与众不同。我们一直恪守着大学里的规矩。我们谈论了一会儿反—亲犹太人主义以及理智性——不时地,我们又非常自负,常常傻笑,不是关于我们这一刻的严肃,而是关于我们的酩酊大醉,以及这些愚蠢的高速公路和铁燧岩绿化带。
  她比我醉得还要厉害,但当她喝醉时,行为却异常清醒,那是一种只带着潜在猥亵的醉。她身材姣好,年轻貌美,对一些事情给予猛烈抨击——部分是因为其所处的社会阶层所致,仿佛手中握有一条马鞭或一支来复枪。她从来没有同那个方面的自己和平相处过,而是逃避到一种心灵的淫秽的坚实荒野中,寻求庇护,这几乎是一个富家女孩的托词,以及她所喜欢的“一分为二”——她喜欢用这个词——将生活之无聊与生活之邪恶一分为二。她喝醉时,不时地要小便,她人生得十分漂亮,但通常只有在后大厅,接近浴室的地方,才会对她产生欲望。
  在车上的时候,她一直很小心,动作不大,以免碰到那口深平底锅,把汤溅出来。我们停了三次车,然后继续着这场回家的“持久战”……也许我们更真实的家是城里的那栋公寓:我不知道。
  一望无际的旷野退到我们的身后,消逝到一边去了——周围是无尽的沉寂,无尽的暖风吹拂,实际上是一种既没有开始也没有停止的永恒的微风,不是由单个的钩和卷织成,而是,夜晚空灵的旷野之中,大河沿岸的动物以及幽灵般低语着的风之龙。奥拉脱掉鞋子,又穿上了其中的一只,一只高跟鞋。她把脸转向我说,“吻我。你觉得性感吗?”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主房子里没有,三间小一点的房子里也没有。只有树矗立在那儿。一棵高大的铜色山毛榉在微风中抽着鼻子,还有一些落叶松,枫树,冷杉和云杉。斜坡对面的景致很美,夜空,星星,远处的小山以及含蓄的山谷,后面的农场,很快就会变成郊区的舒适的小镇。山上山下零星的亮光,星星,还有房子;山下的灯光意味着那儿的人没有上面的人有那么多的钱财可以花销。
  “我要小便,威利,”她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走。”
  我用胳膊架着她的双臂,半推半拉,直到她的双腿叉开,呈一个激起性欲的姿势。她在言语上通常很放肆,是语言上的进攻者,但在行动上却是被动且充满等待的——也许是那个时代的风格。她沉沉的脑袋,不可思议的肌肤,还有一头秀发贴在我的面颊上。我撩起她的裙子,褪去她的内裤——掉在那只穿着高跟鞋的脚上。夜晚的空气,偷看我们的满月的朦胧的光,硬生生侵袭的微风,还有我嗡嗡作响的醉醺醺的脑袋,当然——现在完全是一个迷失的世界,那些农场与纽约城,离我的青春还有我的醉意那么接近。
  看到自己仍然活着而油然生出的解脱,时代的社会无限性,广袤的、得不到安宁的农村、半农村地区与它们当地自耕农眼中的接近和遥远,这一时刻的奇怪以及坠入爱河的陌生感。我们脚下的这块高高的山脊,虽不时髦,是给外人看的——但它很漂亮,这块地高高在上,这里的一切都是虚构的,简洁而又严重地被曲解,带着些许盖茨比式①的浪漫。
  暖风,月光,她的玉体的重量,因眼睛逐渐适应而淡化了的黑暗——在那个年代,她的脸蛋从不会令人乏味。甚至连她自己也不会对自己的脸蛋生厌。我搀着她跳过车道。从路上没有人能看见我们。我是说这条路是拐弯的,而且路灯照不到我们。
  她紧紧贴着我说,“这里太开阔了。”我把她抱起来,走到车库的拐角后。车库的木质材料散发出一种暖暖的气息,而草坪幽幽地发着一丝潮湿的凉意。“这里有动物吗?”她问。车库后面是一堵石墙,部分已被树木覆盖,这些尚年幼的树木是八年或十年前在战争期间种植的。你可以感觉到一种空旷,你可以听到、看到、感觉到没有一个人在那里,几乎没有动物在那里生存。月光照射到车库的一部分,然后就是一片黑暗。我搂着她,并用脚蹭着草地。“到那边去,”她说,“不许看。”
  我斜靠在车库上。油漆味和木材的温度透过我的衬衫,我热爱我自己,既是因为我现在是登记此类事情的一种机器,也因为我有点小钱,又年轻,并且是在这座山顶上,或者山脊的一侧,而我更爱她,或者说,我爱恋她,对她痴迷,因为我们的思想之类的东西被放置在这样的角度,以致我让她来描述我:她期望我爱我自己,希望我有点愤怒的诗意,些许野蛮。她有点像教导我。
  我脱下衬衫,想给她用来擦擦身子,但她不想用这个,我就从旁边的一棵小黄樟树上扯下一片叶子递给她。
  虽然,起先是贴在我瘦瘦的、赤裸的背上的木头挑起了激情,衬衫吊在我的手中,奥拉在草地上小便的声音,湿湿的嘶嘶的。还有夜晚的空气。然后就是努力生存的大无畏精神——还有性……淫欲总是迅速地腾起。自身的每个部位都是这种氛围和这种时刻的挑起者:赤裸的手臂,性欲自我表现的奇怪冲动,你知道,就是你们任何两个人也做的那种——角色,发挥自身作用的渴望,也许是希望,这个年轻女人与变成年轻男人的男孩。“你只要蹲在那儿——”她抬起头来。我的短裤已脱掉一半。
  她对我的所作所为总是有着奇怪的反应,对我做的新鲜事的一种兴奋的反应:她被禁锢着,没有完全解脱。就仿佛她更深地滑入某种洞穴:如果她接受邀请。有时她犹豫不决。然而,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而且在她心中也有一种力量。
  
  是力量挑拨起我现在明显兴奋的肉体吗?或者是一种跳跃的胆怯,醉酒时的做爱,白日梦中的行动,她的性观念?是心神狂乱吗?我再次递给她我的衬衫和黄樟叶子。奥拉用一个手指和一些青草擦干净身子,并站起来——我赤裸的胳膊支撑着她,触摸着她:她可以站得平稳。
  靠在我身上的奥拉的重量是挑逗的,是真实的。我把手伸进她宽松的、阔肩的罩衫。她具有强大的性诱惑力。
  这次派对部分是为我举行的,我们在这里签一份合同,我将为年幼的房主写一部电影。奥拉把自己装扮成副手的模样——派对上有个家伙,醉得快不省人事了,说她是“魔鬼的维纳斯”。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衫,没有扣纽扣。夜幕悄悄地降临,跳跃着。现在她的罩衫已滑到胸脯下面。她的胸罩很荒诞。醉意使我通身生气勃勃,像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
  我们互相依偎着,时不时停下来接吻,我们穿过后面的草坪,月光静悄悄的,悠然从容。小路在围起来的草坪和花床上蜿蜒,穿过主房和两棵巨大的山毛榉,山毛榉沐浴在月亮的清辉里,斑斑驳驳,好似蒙上一层淡淡的银色,小路还穿过一些枫树,延伸到更多的花床和树篱中,消失在一个石头天井里。依在我身上的奥拉,真真实实,浑圆的玉体在偶尔洒在身上的月光下更显出一种朦胧的美丽,挑逗着我的欲念,她半推半就地随我一起在黑暗中走着。在大房子后面开阔的草坪上,她抓住我的阴茎,刺激我的不愠不火,夜晚的空气轻柔地抚摸着她赤裸的胸脯。袒胸露乳,呼吸是甜甜的(因为酒精的缘故),肌肤微微湿润,我们就这样在一棵咕哝着的、喋喋不休的山毛榉下接了一个醉醺醺的、几乎透不过气的吻。
  夜幕在我们的热吻中悄悄地张开了。
  “声音能传多远?”
  “我不知道。”
  “我可不想有观众。”
  我甩掉鞋子,用我的光脚褪掉她的鞋子……短裤,裙子……羊毛衫。现在我们一丝不挂,裸露在月光下。
  “会被人看见吗?会不会有人听见?”
  “没有。这里只有我们和灵魂,”我低声说,“这里太黑,我害怕。”在树下。开个玩笑。
  奥拉的身体简直是一处胜景,一个气候区——或者一艘船——对于我的感情而言。她没有快活地蹦跳,没有扭动腰肢,也没有用她肉体的魅力勾引我。在她身体之间有个巨大的裂缝,清晰可见,诱惑着你,其内里的或私密的存在对她而言是种热力;而这个分叉的地方就是你所抚摸的。
  你触摸着她身体上这个奇异的“裂谷”,感觉着它的快活以及它的收缩紧松;她的身体本身就是这种时刻的塑有女雕像的门廊……也许我选择她的身体的方式,有点像她选择我满足她的情欲一样,她选择了我这个长腿的性欲膨胀的“爆破手”和统治者。不是因为我是或不是这些,而是这是她在我身上开发的一个性项目——一场游戏,也许。仿佛被投进了她的生活词典,秘密时刻全部记录在册,虽然不是用我所能理解的语言。她高中时代的第一个男伴傲慢的帅气占据了她记忆的一部分,她也许是做梦般地将其移植到我的身上。我们分别属于一种与骄傲相关的欲望类型,这种骄傲不是非同寻常,而是它也许会谴责我们,两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在高高的山坡上的草坪上,周围是花团锦簇,木或石的雕像以及墙一样的树篱,月光当空半遮着面。大部分事件遗失在那个时刻,言语无法追及:我们没有在车上,没有在小屋里——我们在草坪上做爱。奥拉在日记中还写道,也许这将是本著名的日记……
  我们在这儿所拥有的是一个注意力集中的醉醺醺的夜晚:裸露在夜空中的男性生殖器,白色的、微显干涩的身体的一部分,从萎靡不振到不可抵挡的阳刚之气,一种沉默的暗示的狂暴,还有青草和百合花的气味——丰富、丰富,夜低语着;隐藏在这个男人体内的男孩……在我们祖国的土地上,却犹如在梦中。这就是人生。
  “送你一首好听的爱情诗,奥拉……”我来了一通呜啊-噢哈-呦-呜-噜-呜哈喂喂卜-咦,噢-啦哈。我在顽固的醉意中无声地笑着,我跌跌撞撞,孩子气地把她松开,没有抱着她滚入草坪之中。我打着转,无法立稳,倒在斜坡上,呼的一下,我的脑袋扑出七英寸远,我和我那树叉般的阴茎,我侧着身倒地,然后仰面躺着:啊,那儿有星星,树叶,夜晚的紫杉,月亮,青草散发出的臭气,压抑的低笑,接着是爆发了的愚蠢的大笑——“嘘,不要。”奥拉俯下身来。噢,那乳房,噢,那乳房,噢,那奇怪的乳房——噢,再现的天真无邪、处女的力量回来了:还是时下正浓烈的无知和黑暗的力量,像一种迷惑。她的呼吸,她的香肩,她的脑袋——一种对幸福及失去幸福的恐惧,对她的存在具有力量的恐惧,对月光的恐惧,对我自己的欲望的恐惧。我怀着一种怎样的强烈心情,抓住她浓密的秀美的、飘逸的长发!我又是如何拥有、控制这黑暗中的野马一般的时刻,我被一种怎样的责任和骄傲包围着!有她做观众,有她和我做观众——啊,啊,啊……
  倒地的震颤传遍全身,伤及了我的睾丸和那沾满醉意的阴茎……
  “噢,上帝,再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啦,”我对她说。
  “好吧,”她说,口齿不清地,一只手抚弄着我的阴茎,一只手遍抚我的双臂,然后是赤裸的胸膛——让她自己兴奋,占有我,感受我——“这才是你呢,威利。”
  “大嘴巴……可恶的大嘴巴女孩在草地上亲吻犹太人。”
  我从来不喜欢她亲吻的方式,除非我指导她。她的亲吻太重了点,不适合我的口味。
  醉意之中,我感觉到不喜欢她的亲吻所起的作用,它是一种情节设计;它让我忍不住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在斜坡的更下面一些,在逗人发痒的有点粗糙的草地上。我想阻止她亲吻中的漫不经心,想把它变成一种激起肉欲的连续的辗转。我不屑地躲开她的嘴唇,换成一种半站立的姿势,指挥般地,仿佛是进行惩罚——呵,呵,对这种事情不同寻常地了如指掌,尽管我当时很单纯愚钝,或者愚钝——我不知道:不知怎么地,这些全只是一些碎片。
  我抚摸她,以一种有意识的方式。我说,“让我撕了你的衣服”——她的裙子,真的,我假装进入她,笨拙地要把她的裙子垫在她身下。
  “在这草地上?”她说。
  “在这草地上——”
  “月亮能看见我们,”她说,用一种她羡慕的戏剧和电影中的语气。
  “嘘,”我说。
  在我们的小屋里,像在城里的公寓中一样,她在四周弄点遮挡物,虽然我们不会被看见。她要求隐密:她喜欢秘密的性交或被禁锢在其中。她甚至向月亮保密。
  这位生着漂亮眼睛,面貌惊人姣好,体格健美的女人热衷于她的陈词滥调。“我脑袋都大了,”她说。接着她就放弃或丢掉了这种陈腐念头。“我醉了——我喜欢这样。”她说这最后一句话的语调像在大学时一样: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大学里,第一次做爱也是在大学。
  她的思想隐藏在她的前额中,隐藏在她的脑袋里,隐藏在她惊人的美丽中,不被我所知: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没有表达身体上的接受,而是一种辐射般的注意力。她温和的骨感以及从她身上迅速溢出的东西,是一种和她身体上的裂缝做爱的要求,她的勇气,那种做好了一切准备的姿态,那种无论是积极配合还是保持安静都不会紧张的心态,但无论如何,是一种邀请的表达。我喜欢这样——非常喜欢。
  在这个算半个山的陡峭山坡的草坪上,这些树,醉醺醺的我,摇摇晃晃地爬到她的身上,还有我们邋遢的醉态,她说,“这将是次脏兮兮的做爱。”
  也许她是指让它成为了不起的做爱。
  “闭嘴,”我说。在同样的虚拟世界里——我是指我自己,但我正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湿润的地面,还有这月光:我很谨慎,没有叫自己的名字,我是一种由隐秘构成的肌体——和她一样但又有所不同。这杂技的伎俩,这高空秋千的把戏是为了在这个醉醺醺的时刻,在倾斜的草坪上,和一个特定的女人,在她人生中一个特定的时刻——也是我人生中的特定时刻——在一个特定的年代,一个特定的性交中符合逻辑——然后是使它符合逻辑……
  奥拉赞许地说,这是对她的抱负,她的幻想——她的虚拟世界——的一种顽固的侮辱,“你是个国王——这儿是国王的御花园——”她淫荡地说,如一句古语,“这是国王的阴茎。”
  我狂暴地低语,又吓唬她——我一直钟爱我那强壮的生殖器——“嗨,奥拉,不做广告,只做爱,好吗?”她一直憎恨我说这种话。
  符合逻辑就是要承认自由和谐,一个行为是出于某种自由意志,而为了相互呼应,另一个行为就没有不和谐的自由了。自身好奇的运动是野心勃勃的:男性的自由意志忽视了她的;女性的自由意志飘忽到一种幻想或其他的某种不存在状态——爱和激情的迸发,伊甸园的故事,没有躲避,没有回首,没有阻止。在某种程度上,我没有设想或躲进我自己的内心,或回应她的引导,我吸引了她惊奇凝视的视线,但这取决于我发觉她对我的阳刚之气感到兴奋——有个对白。她没有猛冲或漂游进情感然后返回;她情愿处在一种不爱的状态中,但那是爱,当她做这个的时候:为我们两个;她写了这份对白,而我把她从白日梦中惊醒。
  抚摸和姿势都有其条件和环境——你在接吻中的角色,在舔吮中的作用——她的勇气,性的勇气,智慧和老练未必适合我的感情,未必正刺激我的神经末梢。我喜欢一种讲故事的方式。当我抚摸或用鼻子嗅逗奥拉时,她通常不能回应,但她的身体逐渐变热,并更加迎合。她似乎在对戏剧、对我所做的做出反应,但确实是对隐藏在她体内的某种东西的反应。她在我一浪接一浪的冲击下完好无损。她是谁——我是指这个人,然后是她如何接受教育以及如何反抗——我对此感兴趣,但只是有点,因为它仿佛是囚禁她的一个笼子。她从来没有真正承认过;她讨价还价,做她认为是她份内的事。我不喜欢她对野蛮或循规蹈矩的看法;她的版本不允许很多的感情,或使感情成为一种被苛刻的认识包围的奇怪的事情,一点晦涩和抽象,那是本领,正是那种本领。她喜欢那些东西。我不知道她喜欢的程度,也不知道社会阶层和一个异教徒有多么像她这样。
  老练?好吧,每一次做爱意味着一件韵事即将结束,意味着濒临不在乎的边缘,或者是愤怒和欺骗的边缘,或者是神秘或不神秘地被释放的边缘——不可思议。然后它并没有发生;你没有获得自由。
  喔,醉意给了你一点自由,至少达到了一种从联系和波动到感情调整的流动。但当我们在斜坡上的时候,她太像演电影,一点也不好玩,所以,我说,“不是这儿——那儿,”并把她压在草地上,抱着她一起翻滚。“在红花绿草中和你打滚儿。”这令她有点头晕目眩,她喘着气,咧嘴而笑,突然间被逗乐了。
  她怕我,但更害怕感情——害怕失去讨价还价的力量。但我不想失去男性的魄力:我们拥有这些面具。她的恐惧一部分是害怕失去我,但这并不太重要,同她做爱就像跳舞或双人舞:我是指她喜欢我的存在,狂热地喜欢,但不像我那么喜欢她,或那么喜欢与其他人在一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生之旅将是一部“性爱全书”——难道不是吗?她要我放纵自己,随心所欲。她是这么说的。她指两人做爱——在这件事上,她很大方,用她自己的话就是示爱。我用力地拍打她的娇臀。我双膝着地灵巧地把她翻压在身下。开始,她咯咯地笑,但接着又变得不顺从;她上身扭动,呻吟着,并紧紧抱住我:她有力的手臂、湿润的嘴唇、狂野的长发——她是泻满大地的月光中的尤物。她想让我摆出统治者的姿势,在月光中跳舞,有一点点粗野与桀骜并醉醺醺地插入。她想让我向她展示我性感的、坚挺的——作为我的隐私的部位。
  我们巧妙地相互躲避,但不是完全地躲避。你不能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原始的不对称;我们体内的某些东西是相配的,相似的疼痛的颤动,自身部分相似,无论如何是相同的……我的意识的确对她失去了性注意,但对我自己却没有,这使得那种预示接近性高潮的狂热、被照亮的抽动缓慢下来……她虚弱地僵硬在那里:这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发生了两三次,对乳房的抚摩,刺激。我们现在达到了又一种戏剧化的境界——像是处女的第一次,因为她对这方面毫无经验……
  我开始在夜空中大笑。女人多半知道自己是不是处女,但奥拉在这方面——对没被触摸过、没被穿透过的另一种意义上的知觉……——像个男人。
  在把她翻压在身下、拍打她那被月光照得粉嫩的丰满臀部的时刻(看见她那光滑秀美的背部),就是我无视她的性经验,变成非处男或肮脏的家伙、崇拜阴茎的恶棍,坏蛋的时候,而她则变成被诱奸的、有点恼怒、有点傲慢、受过良好教育的处女……
  她也大笑,几乎透不过气来。然后我又成了独自一人:月光和黑暗和星光;在实验室中强盗一般的疯子。
  我的目光从眼前的情景又重新转向那繁茂的草坪,婆娑的树影,斜坡,月光朦胧的天空,以及天际中椭圆型的淡淡的巨大暗影,月光,洒向干枯荆棘的几缕光线在漆黑夜色中发出的淡淡光彩。
  在这一刻她也逃了,在内心里逃走了,或者是受到惊吓或者是背叛,一个观望的美女,却是一个内心肮脏的女人,不是一个处女——一切都变得更戏剧性和确定无疑,恰如我们两人,我们俩的思想和躯体,灵魂和醉意。
  我的意思是,在奥拉内心有一种社会阶层的东西,一种性的社会阶层的东西,那种他人的低劣体现在他们的安慰者的低劣之中的东西。她虽不是完全确信,但她肯定在很大程度上知道这一点。她试验过。她曾经体验过某种内心的黑暗以及他人心中邪恶的邀请——我一直觉得这是一幅肮脏的全景图,那种肮脏的性全景图,伴随着在一个地方的荒诞的空间烦恼感,旅途和教导的荒诞,以及黑暗和光明的荒诞。
  我们俩一个不在状态的时候,另一个通常,但并不是一直,也神秘地不在状态。我是说,这不是一种精确的亲密过分的心有灵犀,而是一种不可思议。你不知道把脚放在何处,也不知道如何摆放你的生殖器,你的性的灵魂,或者内心:你把他们隐藏起来,你假装处之泰然。这种时刻来临了,如其他人所说,你看到并感觉出你的愚昧如同盲目一般,而你费力地向外凝望;它在宇宙间闪烁,回转来,进入内心——以一种奇怪的、交互的,肘——膝——私处——阴道的几何状态,比画在纸上的符号更强烈,更不容易估量。但你感到,行动的自由如同一座监狱,强迫着你做出行动,你也感到,任何一点霸权或特权的意识就是一条鞭子,抽打着你做这,做那。你把每一次交互看成失败——和烦扰——直到你从感官中解放出来,你把每一次对交互的拒绝看成一种邀请,某种意义上是一种交互——只不过是以那种噢,我的上帝的方式。
  这次的狂热,或者近乎狂热的做爱,充满着一种奇怪的、义务的、盲目的柔情:盲目的女郎,盲目的参孙,盲目的达丽拉。但这里只有我们俩,醉意加剧了行动,从而柔和了我们的性爱视觉,就像月光笼罩下的树叶与花床间的草坪,映衬着月光照耀下的夜空。无论如何,在这一时刻,我们笑着,亲吻着,我很投入,而奥拉不。最主要的是愚昧,恰似在你探索哲学的时候,你越承认愚昧,你就越老于世故。沉默即一切。
  我压在她身上,纠缠着她的一对乳房。那种疯狂的难以言表的欢乐,她喜欢的那种啃咬和窒息,那种我强壮,我性功能好,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还没尽兴的感觉:我想她受骗了。在演戏或真正地主宰和恐吓别人之中,能够感到兴奋。压抑变成一个复杂的问题。
  奥拉知道这个,或者知道部分。她说,“你是在高空荡秋千的勇猛的年轻人……”
  我傻乎乎地说,“你真他妈的性感,迷人,该死的漂亮,我操……噢,老天,奥拉……”她喜欢这种不同于课堂上的狂言乱语。
  挤压,摩挲,见鬼,我知道多大声的喘息能让她激动,又不至于惊吓走她的情绪……
  我对她耳语,“那天夜里,从在车上到小屋里,我们都没做爱……我们在凌晨寂静的2∶00钟,在斜坡上的草坪上……”我说,“我们在月光下的草坪上做爱。”事实上,我已不在她体内。
  把事实变成故事,而不是把故事当成事实,至少可以提醒你以前的经历是什么,以及我们是如何把它们藏在故事之中的。奥拉很久没有做她所诅咒的事了,她渴望这种她曾经历过一两次的该死,他妈的,见鬼的性爱。我被我们俩体内的狂热吓住了。她的欲望和一个小男人一般强烈,但她集所有掩饰物、训练有术和更微妙的和谐于一体。她漫不经心,粗野残忍,但不是针对我,是刻意针对这个世界的;在政治上,她比我更诡计多端。几乎我所有关于肉欲的词汇都是与她有关的,甚至是最不易察觉的暗示,一个阴影,一丝兽性的痕迹,因为引力强大,因为我们粘在一起够长久,足以让我们知道我们要再粘在一起一些时间。我感到深深的困扰,困扰于这种令人迷惑的依附的力量和弱点,以及相应的规矩和许可的自由和程度——其实是终结的程度。
  不管怎样,我喜欢夸奖她。我不喜欢做另一件事,用性表扬——以诅咒、刺激的辱骂以及被刺激的辱骂:令人颤抖的狂怒表达的——“虐待”她。在抽出的时刻,在喘息的时刻(像在月光下的十字路口停下来一样),我看见周围的树篱和树,夜空中悠然的树叶;我感到她体内的不耐烦,对我作为男人的不耐烦,浪费在艺术……抱负……上的爱的痛苦……
  我们滚到了草坪边缘,奥拉的胳膊揽住一丛灰暗的狗尾草和鬼影般的蒿属植物,还有白色的百合。污秽和金盏花发出臭味。还有她的气味,奥拉的气味。月光下,奥拉的胸脯袒露在缠绕的微暖的空气中……“啊,哦,啊,哦……”我说。然后,我又温柔地叫着。
  “这是一次未经启蒙的性交,”奥拉说。她试图进行评论——几乎对任何事。她说,“噢,威利,你并不讨厌女人!”
  她抬起胳膊,重新搂住我的脖子。“你以前干过这事,”我愚蠢地说,把她的胳膊拉开。我常常感到不真实,感到无法触及。我帮她再次躺下。我不禁傻傻地想,快速的性交是最好不过的,因为你几乎没有时间去注意自己的虚幻,或者她的。
  她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什么?在这?在外边?”我趴在她耳边说。事实上我不需要说:我们身体贴着身体,胸脯贴着胸脯——我的鼻子能呼出这些话;我不需要说。
  我进入了她。在她的引导下。我想着什么,没说,而是呼出来——图画,话语,快感,性爱回忆,醉醺醺的咕哝,醉醺醺的自大,所有与做爱有关的事物,所有阴茎能够感受到的,下身,挤压,绷紧又放松的屁股。以及你所能闻到的气味。还有一种韵律——那种精力充沛的柔情,真诚坦率的幼稚,那种“我迷失了”的感觉,我不知道。她偷了我,绑架了我。
  我从不认为奥拉会说实话,哪怕只是一部分。她喜欢撒谎,撒谎和浪漫。我呢,我是一个作家,本质上很天真,虽然不是关于人类:我爱实话实说常常让奥拉恐惧,让她感到恶心,真的。伊甸园里所有的偷偷摸摸,隐藏在眼睛和私处的蛇,我们身上无处不在的蛇洞——在现在都充满感情的顽皮的手指和抓挠、抚摩的脚趾和脚背上,在知晓一切的、闪烁的、转个不停的眼睛里,在我的与她的纠缠在一起的头发里,在我的覆盖着她的嘴唇上,以及黑暗中全身兴奋的毛孔的刺痛的汗水中——我的白蛇和它蛇般的冲撞,她的蛇洞,或她体内的蛇缠绕着我的,然后,我们变成鸟儿,鸟和蛇酣战在一起,或者是美女和色鬼——而观众还包括我们体内的另一个房间,展现出一个变换的布景——别的旷野和刺激,粘在她背上的草,气味,性交的力量。这与杂技没有任何关系,只与户外戏剧有一点点关系:让我们感到适合,主要是这样。奥拉说这就是爱,当她做的时候,我要么否认,或逗弄她,要么止不住大笑:我们有那么幸运吗?明明白白的、确确实实的是一种愤怒的野心勃勃的醉意,对感情的荒唐的挑逗(但有点抵抗),以致这既是地狱,又是天堂,又是纯洁的、沐浴在月光之中的;如果世人对我们不管不问,就可以不予对此做出判断。
  当我喷涌而出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念头闪过,旋转着出现,在黑暗中蜿蜒,而她,或许不是,感到震惊,感到遥远,天堂-尘世般的,并没有不高兴。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留下一道光。然后,我逐渐从一头神勇的大象,变成袋鼠,直至一只蜗牛,现在缓慢地移动,有点滑溜溜地(并伴着“啊……啊……啊……”的呻吟)。我的胸膛,脑袋和胯下,看起来宽阔,变成一个感觉的壳,也像一个在性之空间的闪烁的鱼塘。
  一丝霸道或些许男性的粗暴,让她感到宽慰,但这不可能是真实的,因为,仿佛这一切都不存在似的,她完全放松下来,把意识和灵魂交给了深藏在身体内、大腿内和阴道中的紧紧把她攫取的、有点讨厌的乐意……她松弛下来。她有点像一块招人入内的草坪……她在闪闪的繁星之间飘忽,以一种女性的、幻觉才是真实的方式,像天生淫乱的克娄巴特拉般的天使,像半个妓女,又像一个严肃的年轻姑娘。
  在翻云覆雨之中,我越了解她,就越了解我那一双灵巧的手,越了解我自己的愉悦。我很好奇,仿佛陷入我自己的逼人的、令人气恼的乐意,去忘记她的存在,全力耕耘,胸,嘴,生殖器……我们在这儿狂欢,空气中也弥漫着狂欢的气息,我们像鉴赏家,我们热烈地回应或者逐渐干涩——但我们的确在回应。我们被允许做的是打发寂寞,交换思想,也许是交换我们自己。在嘴巴的探寻之中,在鼻子的逗弄之中,在舔舐和亲吻之中,你可以听见思想的激情奔流,迅速而简洁。一个事实。这儿,在被污染了的草地上,有着真正的快乐,如果我们不知道一旦承认,就会遭到勒索的话。哪怕是承认任何事。
  这一时刻只有独特的肉体,专注,醉醺醺的距离,气喘吁吁的抽插——是爱吗?还是一出闹剧?一场悲剧?是某一种爱。是又如何?这不是口头上的。事实如此。
  在性交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更了解她,而不是信任她。她反对男性生殖器,沉默不语,躲躲闪闪,观察着你,一个性交中的女人,却封闭着心——确定无疑的是,她的思想,而不是我的,是苍白而难以理解的……光的种子喷洒,形成光线,照样运动着,各种各样的鬼魅来了又去,如同个人价值的映射,一闪而逝,也像持续的肉体的感觉。不是无法理解的,几乎是明明知道,人在贿赂之网中行进。
  奥拉根据感觉,真的,根据注意力的指令扭动着:这样;那样;再这样;然后激动;然后在更猛烈的肉体动作和对下一次快感的好奇中等待着结果出现。再来,激动,等待,激动和紧闭双目……噢,做爱的感觉。这种肉体的感知,威猛的动作,粗大的、缓慢的、半躺着的姿势。噢,做爱……我们是下流的动物,像渺小的白色的卵一样老练,发明出这样一个词汇兼情感的几何学。“继续干吧,”她说——你感到某种润滑,是知觉的,是你自己突出的部位的,是代表美的光和价值的:它代表,又不代表美……这是奥拉制作的一个礼物。也许我把它偷了去。
  夜晚清凉的风慢慢褪去了我的醉意……我现在明白了,人们为什么喜欢想象中的女人,那种古铜色的,而不大喜欢真实的,在月光下的草坪上的爱欲之河里的。原谅我吧。
  (责任编辑 孟丽)
  
  注:
  ① 古希腊哲学家,代表作是《金玉良言》。
  ② 乔治·萨塔亚纳(George Santayana, 1863-1952),美国著名哲学家,自然主义代表人物。
  ① 意指此时的夜景与《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描写的山岚夜色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