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知识本位”下的无兵文化与“武士”的回归

作者:宋新夫 李 承




  明代万历年间,利玛窦一踏上神州大地,就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中国的科举制度实现了柏拉图的“理想国”,是一个把“知识与权力”衔接并由哲学家来治理的国度,他们全国都是由知识阶层,即一般叫做哲学家的人来治理的。柏拉图的“理想国”是哲人统治的国家,只有哲学家变成国王或国王变成哲学家时,人类才有太平盛世。这种在西方只能成为幻影的柏拉图治国理念,却在中国找到了滋生的土壤。中国皇帝身边的内阁大臣无一不是饱读经书的“大学士”,六部官员皆拥有“品行与学术的荣誉”,翰林院“由经过考试选拔的哲学博士组成”。在中国,人们宁愿做最低等的哲学家,也不愿意做最高的武官,他们知道在博得人民的好意和尊重以及在发财致富方面,文官要远远优于武官。
  可是,在春秋之前,打仗却是贵族的职业,兵源之高贵往往令寻常百姓唯能望“兵”兴叹。贵族男子皆以当兵为荣。遇有战事,国君往往亲自挂帅出征,神州大地弥漫着雄奇壮烈的阳刚之气。中国在商周时期不乏尚武、尚力,处处呈现阳刚豪放之“酒神”文化特征,但自从大一统的君主政制建立以后,“酒神”文化之精神便很快枯萎,乃至过早地泯灭。儒家文化中的“刚健进取”只是服从伦理道德的“德义之勇”,至于武夫所展现的匹夫之勇则根本不足挂齿。
  一个民族的好兵传统既与经济息息相关,但更重要的,是由社会文化价值取向以及制度安排所决定。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是一家一户的个体小农经济,在这种文化生态中,养成了一种所谓的“日神型”文化精神:崇道德、尚礼仪、持中庸和戒暴力。军人职业这块生死之地极少被儒道文化提倡和关注,“好男”之所以不当兵,除了不愿与市井无赖之徒为伍之外,更与儒道文化“道德本位”价值理念息息相关,加之科举时代“知识本位”下的社会效应,世风贱武实属必然。
  纵观中国几千年的选官制度史,“士”与“仕”之间存在源远流长的亲和关系。读书即为入仕,“居官而求尊显”,“以一日之长求取终生之富贵”。与世官制、察举制、九品中正制等选官制度不同,科举制第一次将“权力”与“血缘、门第、出身、家世”等先天性因素之间的纽带进行物理性肢解,视“学问”为官员录用与升迁的基本准则。科举社会以“知识本位”作为价值依归,并逐渐呈现出“满朝朱紫衣,尽是读书人”的政治风景线,这自然而然使天下子民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人生信条,习武从军非好男儿之所为。草泽寒士依凭“知识”就能迅速挤入上层社会,而达官贵人的子弟亦需以“知识”平等参加科考谋取功名,毕竟缺少科第链条的维系,家族的政治、经济地位势必岌岌可危。社会从上至下莫不以读书为荣,加之科举中第可派生出政治权力、经济财富和社会名誉等种种稀缺资源,实乃“一路通,路路通”也。正如《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所言:“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官、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
  马克斯·韦伯在《儒教与道教》说道:在中国,中举儒生的头上有一种“卡里斯马(Charisma)光环”,“及第者用他的考试成绩证明,他在非常大的程度上有了‘神’意。做高官的人被视为是有神奇品质的人。他们自己可以永远保留卡里斯马的‘验证’,死后甚至生前成为礼拜对象。书写的东西和证明文件无论在哪里都有天生的神奇作用,使他们的印章和手迹都有了消灾灭病的作用,这种作用甚至能够延及考生的考试用品。……有官职的人和及第的候补官员,凭着神奇的卡里斯马和举荐他们的后台,在宗教的一切重大事务中,自然成为‘忏悔神父’和顾问”。马克斯·韦伯的论断在古代中国时时、处处皆能得到验证。在宋代真宗时期,殿试结束后,要把前十名进士的试卷另誊录一份,拿到先帝影像前焚烧,直到南宋仍保留此制。在民间戏剧、文学作品中,尽管个别官吏和儒生的“尊严”常常成为嘲笑的对象,但是,儒学教育本身的威信,在被近代受到西方教育的本阶层的成员破坏之前,在民众中一直坚如磐石。
  与儒生头顶的卡里斯马光环相映衬的是考生社会地位的提升,即便是童生也会得到社会应有的尊重。封建士子一生中最关键最荣耀的莫过于进士及第,多年寒窗苦读,一朝名扬天下,进士头顶可谓是光芒四射。放榜之后,新科进士无一不尽情陶醉于美酒名花之中,社会各阶层敬之如神,各种名目繁多的喜庆宴席接踵而来,如曲江宴、樱桃宴、闻喜宴、月灯打球宴、关宴、雁塔题名……“知识”魅力在此时令华夏大地为之倾倒,新科进士的一言一行皆有如神授,全社会莫不顶礼膜拜。科举时代的“知识”,有如孙悟空脑袋上的三根毫毛,无所不能。知识的力量确如一匹性情冲动的烈马,“田舍郞”在知识的武装下,“贫穷”可在瞬间摧枯拉朽,“暮登天子堂”绝非神话。与之相对应,“功名”与“利禄”如影随形,进士、举人(包括秀才、老童生)的社会地位(甚至特权)与日俱增。而这对于本来就处于“四民”之外的“兵民”阶层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在知识的“卡里斯马光环”照耀下,从军行伍只能算是“豪猪健狗”的“役夫之道”。在科举时代,书生是一切美德的最高代表,而当兵的只不过是流氓而已,也许他们力大如牛,可是不见得比牛聪明。“能挽两石弓,不如识一丁字”是对崇文贬武价值取向的形象表达,“衣冠之士,羞与武夫为伍,秀才挟弓矢出,乡人皆惊,甚至子弟骑射武装,父兄便以不才目之”。一条广为民间恪守的祖训是“做人莫做军,做铁莫做针”,“做了军时,别无活路头”。即便是那些身居高级武职的军将,“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燕,逐强藩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但与“状元及第”相比,依旧有天壤之别。所谓军功人士不过是鄙夫偏俾攀扶之途,根本无足轻重。在清代,甚至有官居二三品的武将亦遭普通举人羞辱,视若犬马贱役的事情发生。
  因此,我们可以说,科举时代是“知识”缔造权威的时代,对典籍的阐释和对经书的熟诵是士大夫手中最雄厚的政治资本。一旦他们在这一知识体系内的权威地位通过科举程序得以确认,知识权威即刻向政治权威转化。隋唐以来,亚里士多德的至理名言“求知是人类的本性”,在科举社会演绎得淋漓尽致。“知识本位”与“权力本位”的统一,在确保科举时代“君君臣臣有知识,朝朝代代有能人”的同时,却强化了崇文耻武的传统,使无兵文化发展到极致。
  科举与行伍的尊卑高下,是传统文化尚文轻武价值取向的一种“显形”表现。隋唐以降,向上流动的晋身之阶主要有科举和行伍两种形式,但在常态状况下,对于行伍之路,士农工商之民只要有条活路,一般都不愿或不屑为之。无论是世代为官的官僚世家,还是广有资财的地主富商家族,哪怕是贫无立锥之地的布衣之家,稍有条件,无一不虚心向学以图幸进,而绝不会堕落于行伍之中,有兵而无地位的“无兵文化”想不繁荣都很难!武举始于武则天时期,自长安二年(702),凡文科考试之年,亦举行武科,此后历代皆设武科。由于“重文轻武”传统根深蒂固,致使武科应试者有时处于被人轻视的尴尬窘境。
  科举制作为一柄“双刃剑”,它在为皇家集团源源不断地复制“饱学之士”之时,却强化了中国传统的“无兵文化”。近代以来,“兵”堪称最受社会瞩目的群体之一。自鸦片战争以降,“兵战”迭遭惨败,清廷百万大军非但与英法列强不堪一战,就连与“蕞尔小邦”日本交手也是一败涂地。无情的现实促使国人进行深刻反思,中国社会文化弊端的渊薮何在?从器物层面的武器装备到制度层面的军事体制,再到文化心态层面的军人精神,问题的根源渐渐浮出水面:兵无灵魂,国无灵魂,实为典型的“无兵文化”之国!梁启超在《中国魂安在乎》一文中坦言:中国有兵之形而无兵之神,有兵之人而无兵之魂,无魂之兵,犹如无兵。美其名曰“国之干城”的兵竟然没有灵魂,没有文化,甚至连起码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尊重也没有,这种扭曲的状况乃是传统“崇文贬武”褊至的结果。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战国策派”著名人士雷海宗仔细“推敲二千年来的历史”,亦得出结论:传统文化是“一个完全消极的文化,主要的特征就是没有真正的兵”,故称之为“无兵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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