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文坛俊杰亦师友

作者:王成启




  一
  
  文讲所全称是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后更名为鲁迅文学院),是中国作家协会培养作家的高等学府,被誉为文学界的“黄埔军校”。
  1980年3月20日,一份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入学通知,由湖北省作家协会转到我所在的单位——蕲春县文化馆,点名我进京学习,时间半年。接到通知我又惊又喜,惊的是我当时只因短篇小说《贱民》的发表,在湖北文坛露了点头角,北京文讲所如何知道?喜的是能有机会去北京见那些知名大作家,与那些名家直接交流,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
  3月30日下午,我按规定的时间到文讲所——北京东直门外左家庄朝阳区委党校报到。那地方当时比较偏,是3XX路公汽的终点站,在左家庄商场门口下车后,沿一家工厂的外墙拐个弯,才到一处挂着朝阳区委党校木牌的大门。进门是院子,两排一前一后的平房,后面是一个能容百余人的大厅,既是教室也是进餐的饭堂。平房与大厅间甬道的屋顶相连,房屋的格局像一个“土”字。房屋的质量很好,大厅地面铺的是木地板。后院较大,空地栽了树,是一处幽静的林子。我和同学们都喜欢到林子里读书和散步。大约是党校平时活动不多房子闲置,便租给了“文革”后才恢复的文讲所培训学员。
  我们那一期共三十三名学员,住八间房,男的四人一间,五位女学员住走廊尽头的那一间,很挤。每人一张单人床、一张翻面单屉桌、一只方凳,各人带去的行李帆布包只能放在自己的床铺底下。同室的李占恒是部队作家,来自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组,他带来一纸箱瓶装酒,也只能放在床铺底下。同室的还有贾大山和韩石山,贾大山的《取经》获1979年全国短篇小说奖,我读过,没想到在文讲所与他同居一室。贾大山那年三十七岁,中等个头,寸板头,着对襟布扣便装,紫红的脸膛长满了疙瘩。韩石山也是第一次见面,他长我一岁,时年三十三岁,一开口满嘴焦黄的牙齿,只有一颗牙齿是白牙。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山西的水含氟浓度高,山西人多都是黄牙齿,那颗白牙是假牙。
  我们那一期学员来自全国各地,职业不同,文化程度各异。戈悟觉、韩石山、王萌鲜三人是大学本科生,叶辛、张抗抗、王祖玲(竹林)、孔捷生等是老三届的知青作家。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是写小说的作家(作者)。如竹林的长篇小说《生活的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畅销上百万册。黑龙江作家刘亚舟出版了长篇小说《男婚女嫁》,在读者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孔捷生、艾克拜尔·米吉提、刘富道、关庚寅、陈国凯、陈世旭、莫伸、贾大山、蒋子龙是上年(1979年)度,即首届全国短篇小说奖的获奖者。当然像我这种没有什么名气的作者也有十几人。
  4月1日上午,文讲所正式开学,会场没有主席台,也没有挂横幅,工作人员把条桌围成一个正方形,来宾和学员们围坐着,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或放鞭炮,一点儿也不隆重。我近距离地打量着那些来参加开学典礼的、当代文坛赫赫有名的大家,冯牧、陈荒煤、沙汀、严文井、刘宾雁等。冯牧是个高个子,面如满月,身着银灰色的西服,风度翩翩。陈荒煤谢了顶,沉静斯文,是大学者的模样。刘宾雁满头灰白头发,大鹰钩鼻子,坚定的下巴,谈笑风生。沙汀的名作《其香居茶馆》我早就拜读,见到其人后觉得他太平凡了,小个子,干瘦,头戴一顶旧黑呢帽,拿着一根黑手杖,很像一个乡村老教员。
  
  二
  
  开学后,所里给每人发一本《文学学习参考书目》,列了近两百本书,有马、恩、列、斯和毛泽东的文艺论著,有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名著,有西方经典文学名著。实话讲,所列的书目我大约只读过十分之一,读过的名著多为浏览,谈不上精读。现在有这么好的学习条件,又有老师授课,我便认认真真按老师的布置读书。如老师讲《史记》,我就提前几天读《史记》,是临时抱佛脚。
  在我们入学之前,文讲所就制定了详细的教学计划,请了一大批专家学者为学员讲课。所请的人大体上分为四种类型:一是文艺界的领导,如丁玲、陈荒煤、冯牧等;二是大学教授和中国社科院的研究员,如吴组缃、冯其庸、王朝闻、季镇淮、李何林、林非、吴元迈等;三是各界名家,如请苏绍智讲马列主义基本原理,请苏星讲文艺作品与经济学,请国家科委副主任吴明瑜讲文艺作品与科学,请音乐家廖乃雄讲流行音乐;第四才是请作家谈创作,萧军、公木、秦兆阳、玛拉沁夫、聂华苓都莅临学校讲课。当时所请的都是老作家或大家,几乎没有请走红的中年作家,如王蒙当时虽然红,文讲所就没有请他讲课。王安忆的母亲茹志鹃“文革”前就以《野百合花》享誉文坛,“文革”后复出写了《剪辑错了的故事》获首届全国短篇小说奖,当属名家。她访问欧洲归来,到文讲所看女儿,文讲所领导只安排在大教室里把桌子围成一圈,让她谈谈访欧的见闻和对当前文学创作的一些看法,没有让她上讲台,是临时安排带礼节性的。由于来授课的都是大家名家,旁听的人很多,都是京城文学杂志和出版社的年轻编辑,如后来任《青年文学》主编的陈浩增、任《北京文学》主编的陈世崇都多次来听课。课前或午休间,他们就在我们学员宿舍坐坐,次数多彼此就熟悉了。
  文讲所课程内容丰富,有中国古典文学、现代文学,西方现代文学,既讲文学概况又有作品赏析,重点是名著。如《红楼梦》就安排吴组缃、冯其庸、陈毓罴三位名家讲四次课,每次都是一个上午或下午,中间休息一下。朱靖华讲《三国演义》、《水浒传》,讲的是“失街亭”和“智取生辰纲”艺术赏析。蔡其矫讲《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笔调及其他。这些名著虽然我们都读过,情节人物熟悉,但经老师们一讲仍有大开眼界的感觉。老师们讲名著的创作手法,如“草蛇灰线”、“犯中有避”、“横云断岭”等,让我们耳目一新。吴组缃讲,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孙子板儿在园中遇到凤姐的女儿巧姐,巧姐手里抱着柚子玩,见板儿手里拿着一个佛手,俩个孩子交换了手中的物件。后来贾府衰亡,人各西东,落难的巧姐做了板儿的媳妇,这就是“草蛇灰线”的笔法。他还讲了《三国演义》的几次大仗,如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夷陵之战都是火攻,一“犯”再“犯”,为什么读者不厌其烦且很有兴趣呢,是因为罗贯中成功地使用了“避”,虽是火攻,战场的形势不同,主将不同,季节不同,这就是小说创作的常见手法“犯中有避”。类似的创作手法老师们还讲了很多。
  在文讲所听了几十堂课,印象最深的是吴组缃、王朝闻、冯其庸三位。不是他们的名气大,是他们的学问折服了大家。他们三位讲课都没有讲稿,连一张纸也不带,面前只放一个麦克风。冯其庸还在黑板上板书重点,而吴组缃、王朝闻坐着讲,侃侃而谈,生动幽默,课堂里不时爆发出笑声。吴组缃那时有七十多岁,头戴一顶罗宋帽,身着对襟中式夹袄,猛一看像电视里的旧社会店铺的老板,如果他在街上走,跟北京胡同里的老大爷没什么两样。可他一开口,你就知道他的学问大。他讲《红楼梦》,讲到高兴的时候就背诵一大段,口若悬河,有声有色,一字不差。因为我和许多同学面前都放着一本《红楼梦》,他说哪一回,我就翻开哪一回对照看,仅此绝招就把大家佩服得五体投地。课间休息,有的同学上前问他的秘诀,他说是年轻时读的,忘不了。还说当年他和茅盾、胡愈之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当编辑时,下班后到酒馆喝酒,带上一本《红楼梦》,让酒店的伙计当裁判,三人比赛背诵,谁背错了或者噎住了罚谁喝酒。我们听了连声感叹老先生的记性好,吴组缃摇头说,我的记性不如茅盾,茅盾连《三国演义》、《聊斋志异》都能背。茅盾说他比不上鲁迅,鲁迅读过的很多书都能背诵。鲁迅说康有为的学问更大,屋子里四面墙都是书,抽出一本只要他看过的书,他都记得,是过目不忘。听老先生这么一说,我们这些新锐作家都感到自己的智商太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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