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重塑“贤媛”:戊戌妇女的自我建构

作者:钱南秀




  一
  
  1897年11月,中国士绅在上海倡议创办中国第一所女学堂,建立中国第一个女学会、发行中国第一张《女学报》,以弘扬妇女教育。女学会于当年12月6日成立,聚集中外妇女一百二十余人,为女学运动拉开辉煌序幕,打下坚实的思想、管理与财政基础。女学堂于1898年5月31日开学,9月21日戊戌变法失败后仍惨淡经营,前后培养学生七十余人,终因力绌难支,于1900年宣告关闭。《女学报》于1898年7月24日创刊,坚持到十月,共出十二期。虽为初办,其思想之开放审慎,关怀之广泛深远,文辞插图之精美考究,晚清同类刊物,罕有其匹。且办报同仁全为女性,这与其后出现的晚清妇女刊物,或由男性主持,或虽由女性主持,撰稿人多为男性,亦有显著区别。
  表面看来,女学运动之重要性,似无法与同时其他变法项目相比,然在戊戌期间却是最具规模且组织最佳的一次运作。首倡八君子,领衔者为绅商出身、时任上海电报总局总办的经元善,参与者与赞助者包括了康有为、梁启超在内的所有变法领导人物、在上海的西方外交使团、教会、新闻界人士,以及中外参与者的家属,男女共二百余人,大大超过其他变法组织,并受到南洋大臣刘坤一、湖南巡抚陈宝箴等朝廷重臣的大力支持。男性改革者如此着力,政治实为主要因素,包括取悦虽为女性,却是当时男性皇权实际把持者的慈禧太后,以推行变法。然而,女学虽为男子所倡导,其后会、校、刊三位一体的实际操作,则均由妇女担当。而妇女一旦进入中心,遂变男子的政治目的而为社会文化层面的全面考虑,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均有杰出建树。
  戊戌期间出现的大量维新报刊,尤其是妇女自办的《女学报》,打破“女不言外”、“内言不出”的古训,将妇女改革者的观点公之于众,使之直接与男性改革者的观点交锋。如此,有关女学女权的种种意见,切入古今中外、男女两性及各种社会宗教团体的差别异同,形成有趣的张力互动。
  
  二
  
  女学之议,肇自梁启超的《论女学》。开宗明义,梁便指出﹕“天下积弱之本,则必自妇人不学始。”依据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的《生利分利之法》,梁提出﹕“凡一国之人,必当使人人各有职业,各能自养,则国大治。”而“学也者,业之母也”。如此,教育越发达,就业者越众,则国越强盛。反之,生利人少,分利人众,则国贫弱。“中国即以男子而论,分利之人将及生利之半……已不可为国矣。况女子二万万,全属分利,无一生利者”,故中国人人忧贫,妇人缺教无业,惰逸待哺,“实为最初之起点”。
  作为女学倡议八君子之一,梁启超代表女学董事会起草了《创设女学堂启》,认为女教本为中国传统,却不幸迷失,而“泰西女学,骈阗都鄙……虽在绝域之俗,邈若先王之遗”。因此,梁提出“复前代之遗规,采泰西之美制”,再兴女学。并据此主持草拟《女学堂试办略章》(后又名《上海新设中国女学堂章程》)三十一条,以西法为导向,以妇女就职为目的。董事会又通过亦为八君子之一的陈季同,嘱其法籍夫人、“法国女学堂出身”的赖妈懿草拟“日课章程”。当陈季同向董事会汇报这一草案,经元善提出应“中西合参”。陈季同于是携有关文件,向其弟妇薛绍徽征求意见。
  薛绍徽出生于福建侯官士大夫家庭,从小娴习诗书。其夫陈寿彭及夫兄陈季同均为福州船政学堂毕业,并留学出使欧洲各国多年,故薛深得西学熏陶。诚因此特殊学术背景,董事会向她征求意见。薛随即答以《创设女学堂条议并序》一文,公开发表于陈季同、陈寿彭兄弟编辑发行的维新刊物《求是报》第九册,后又略作增删,署为《寓沪晋安薛女士上女学堂董条议并序》,重发于当时在上海极著影响的《新闻报》上(1898年1月14至17日)。
  《创设女学堂条议并序》明确呈现了妇女自己的思想意见,在1898年女学运动中举足轻重。开宗明义,薛便严词拒绝中西男子的指控,否认二万万中国妇女为惰逸无用之辈,指出﹕“特以先王内言外言之戒,操守弥坚,贞洁其心,柔顺其道。故(中国妇女)于中馈内助而外,若无能为也者。”妇女外若无能而内承重任,且在完成先王所赋职责之外,又自觉进行自我道德修养,更有一批出色人物,“聪明难闷,发而为道蕴之才,灵芸之艺”。谁说她们缺学无业?薛绍徽并对西方妇女的才能究竟如何提出疑问﹕“西国虽男女并重,余不知其自古迄今,名媛贤女,成才者几何人?成艺者几何人?其数果能昌盛于中国否?”
  先王圣哲要妇女严守闺门,而今士大夫却指责妇女怠惰误国。中国男性对妇女要求的前后抵牾,一至于斯!薛绍徽对此似不无讥讽之意,她写道﹕“方今中国圣明在上,士大夫之具才艺者几如米粟布帛,充布人间,所以报答升平者,亦至矣!”身为诗人,感时伤序,薛当然知道世道远非升平,士大夫亦才尽力绌,否则,不致将中国的贫弱归咎妇女。她的大量诗词,便反映了这一时期的实际情况。
  拒绝对中国妇女的指控并不意味着薛绍徽拒绝女学。她全身心拥抱这一计划,盛赞其为“大哉旨乎!”当时的士大夫提倡女学,欲以妇女就业加强国力,以救助中国在世界竞争中的失败。对比这种负面动机,薛的考虑更为积极全面。对她来说,创办女学,融合西方教育方式,目的不在变中国妇女从无用到有用,而是使她们得到最好的向学机会,培养她们成为多才多艺、学贯中西的人才,“以备国家有用之选”,和男子一样施展其人生抱负,同时又能更好地尽其天职,尊长育幼,维系家庭。为了这一目的,薛主张女学章程应中西兼容,尤其应保持中国“母训”传统,融妇道、才艺为一炉。
  她在《创设女学堂条议并序》中全面阐述了这一观点,对梁启超、赖妈懿等草拟的章程和日课草案提出十八条修改意见,从指导思想到教材,设计了一个中国妇女自己的教育体系。在以妇女为主体的大前提下,薛坚持了三项原则﹕第一,选择教材,以妇女著作优先;第二,教学内容,应处处关注妇女实际生活;第三,中西合参,相辅相成。薛又特别强调妇女的精神修养、身心健康,重申“诗教”在这方面的作用,看似老生常谈,却是针对梁启超有关妇女知识结构的观点而发。梁氏在《论女学》中就何为女子之学作过如下界定﹕
  
  古之号称才女者,则批风抹月,拈花弄草,能为伤春惜别之语,成诗词集数卷,斯为至矣!若此等事,本不能目之为学。其为男子,苟无他所学,而专欲以此鸣者,则亦可指为浮浪之子,靡论妇人也。吾之所谓学者,内之以拓其心胸,外之以助其生计……
  
  梁氏此论,不仅颇得男性维新派人士赞同,当时女权运动的杰出人士、康有为的女儿康同薇亦深以为然,认为海内淑秀的“沉溺于词赋,研悦于笔札”,是学非所用。薛氏对此提出针锋相对的意见﹕
  
  方今世异,有识者咸言兴女学。夫女学所尚,蚕绩针黹、井臼烹饪诸艺,是为妇功,皆妇女应有之事。若妇德妇言,舍诗、文、词外,(末)由见。不由此是求,而求之幽渺夸诞之说,殆将并妇女柔顺之质,皆付诸荒烟蔓草而湮没。微特隳女学、坏女教,其弊诚有不堪设想者矣!
  
  针对梁启超和其他戊戌男性改革者指责妇女诗歌创作为“浮浪”,薛指出﹕“词章之学,可以陶写性情;宫闱文选,固是妇女轨范。”女学之设,不单是为女子就业的权宜之计,而应是对她们的修养抱负、身心健康的全面呵护。
  薛绍徽的独立思考精神,敏锐的思想,平实的作风,深得陈氏兄弟的支持和其他男女同道的敬重与赞同。赖妈懿等接受了薛的意见,对章程作了修订。其后许多参与建立女学的妇女,纷纷赋诗言志、或撰文立论,其见解每与薛氏相表里。
  
  三
  
  有关女学诸种争议,中心问题是女学的指导思想。《女学堂试办略章》开宗明义,便提出“学堂之设,悉遵吾儒圣教。堂中亦供奉至圣先师神位”。结尾第三十一条,重申要对至圣先师“春秋两祭”。尊儒学为圣教,是康、梁变法的一贯主张,以便树立儒学在中国传统中与基督教在西方传统中相对等的位置,进而抵制基督教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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