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综贯百家 洞流索源

作者:姜 弘




  近来我重读了钱基博先生的《现代中国文学史》,这本书勾起了我对一些往事的回忆,也促使我对一些文学上的老问题重新思考。今年恰是钱基博先生诞生一百二十周年和逝世五十周年,我就以这些回忆和思考,来纪念这位五十多年前曾教导过我的前辈。
  
  一
  
  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五十三年前,也就是1954年的秋天,我到华中师范学院去找钱基博先生,向他约稿。当时我在《长江文艺》编辑部评论组工作,钱先生在华中师范学院任教。1949年以后的最初几年,文艺界与大学很少联系。是1954年的批判《红楼梦研究》、批判胡适的运动,改变了这种局面,批判的任务促使我们向老教授们求援。当时领导上交给我一个名单,记得上面有武汉大学的程千帆、毕奂午、刘永济;华中师范学院的林之棠、许清波、钱基博等。于是,我就一一前往拜访,向他们约稿,向他们求教。很快,我就和他们熟识了,而且从一般的工作关系,变成了一种师友关系。他们认为我谦恭好学,就热情接待并主动地对我施教。
  那是上世纪中期的第一个知识分子的早春季节,1953年和1954年。当时有几件大事很值得注意:过渡时期总路线、《人民代表大会选举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相继公布,这标志着中国进入了民主宪政的和平建设时期。当时,文化教育方面还比较平静宽松,人们还没有经历过“反胡风”和“反右派”那样的运动,相互间的交往也还比较正常。我和老先生们谈论《红楼梦》时,一些看法和态度往往与那场批判运动不一致。这里应该说明的是,当时我和几位老先生一样,对毛泽东是出自真心的敬重和钦佩,但谈不上崇拜,更非迷信。我们知道这次批判是毛本人的旨意,知道关键在让马列主义占领文化阵地。但是,《红楼梦》的艺术魅力把人们征服了,许多人根本不去理会李希凡的文章,好像又回到了“开谈不讲《红楼梦》,枉读四书与五经”的时代。事实上,这次批判《红楼梦研究》的运动,对我来说就成了一次补课,补上“新红学”的一课。我从旧书店买回了程甲本、程乙本和戚本的《红楼梦》,还有《胡适文存》;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和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我原来就有。把这些书对照着阅读、思考,和周围有同好的朋友交流,到大学里找老教授请教,真的是其味无穷。
  这里只说和钱基博先生的交往。先就听说那是个倔强的老人,是个有学问的“遗老”;及至见了面,我倒觉得他平易可亲,只是有些观点太陈旧而且执拗。对于当时那种把《红楼梦》当成“政治历史小说”的权威论断,他不予理睬,却向我介绍王国维的看法。当时我还没有读过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本文,只听说是唯心主义和悲观主义的谬论。钱先生告诉我,那才是“真学问”。他说,人们之欣赏《红楼梦》,有雅俗之分,一般俗人把《红楼梦》当言情小说读,根本不懂其中的人生要义,也不理会其中的文化内涵。他赞同王国维的看法,说《红楼梦》是“哲学的、宇宙的、文学的”;与《水浒》、《金瓶梅》相较,说后二者是政治的、社会的、诲盗诲淫的。他说,《红楼梦》里的说理、论道、谈禅,涉及儒、道、释三家。他特别谈到语言文字,说曹雪芹叙事用白话,不过不是一般的白话,是一种杂有文言词语的富有诗意的白话,和其中的诗词歌赋及谜语楹联等等一起,显示出中国语言文字的丰富性和表现力。从这里,他谈到白话文与文言文的关系,对于“五四”以后的废除文言、全用白话,他表示了怀疑和忧虑,担心以后会影响中国文化的传承和发展,降低全民族的精神文化水平。在这里,他寄希望于新政权,希望以后能注意对传统文化的保护和继承。大概也正是出于这种心情,他才那样热情接待并谆谆教导我。
  在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曾毫无顾忌地和两个伟人唱反腔,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个是鲁迅,说鲁迅的白话文写得好,与他的旧学根底好、古书读得多有关系。我说鲁迅自己曾公开否认这一点,钱先生认为那是鲁迅可能没有意识到,或者是为鼓吹白话文而不愿承认事实。他还谈到,当年提倡白话文的那些人,都是在传统文化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自己受惠于传统,反而要别人拒绝传统,结果会误了子孙,贻害无穷。他也和毛泽东唱反腔,强调“提高”的重要性,认为对大众来说是普及第一,对读书人——知识分子包括大学生来说,就应该是“提高第一”,多读经典,研究学术。否则,只强调通俗、普及、大众化,就会降低整个民族的精神文化水平。当时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却并未多想。几十年后才意识到,这涉及一个关系到民族命运的大问题。当时,老先生见我虚心听他教导,就高兴地送给我两本书,一本是他的《现代中国文学史》,说已经过时了,还可以翻翻;一本是陈澧的《东塾读书记》,因为谈话间提到梁启超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和《清代学术概论》,他极力推荐这本书,说可以和梁著对着读。
  回来读这两本书,觉得《东塾读书记》确实很好,而他的那本文学史确实太陈旧了,我大致翻了一下,就放在了一边。后来,这两本书在“文革”中也和其他的书一起,被红卫兵抄走了。
  
  二
  
  今春在深圳书城买书,无意间发现有新版钱著《现代中国文学史》,当时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买回披卷重读,不但兴味盎然,而且很受启发。五十多年前初读此书时,曾视之为遗老的过时偏见,如今重读,感觉却完全两样。是当年幼稚眼拙,还是如今年迈智衰、糊涂了?对照书中所叙一些先驱者年轻时激进而晚年回归传统的事例,再看看周围师友中也不乏类似情况,难道这是一种带规律性的普遍现象?看来,近百年一直聚讼纷纷的中西文化之争,也还需要进一步反思总结。
  这本书之所以吸引我,让我一读就不忍释手的,首先是它的文笔和情怀,然后才是有关理论观点和珍贵史料。这是一本用纯正的漂亮文言文写成的大部头著作,全书四十多万字,叙事、析理、写人、抒情融为一体;自始至终骈散相间,时有排偶,音调铿锵而又自然流畅;读时目接耳应,通感在心,让人在理解思考的同时获得美感,受到激励。如瓦格纳所说,“旋律是音乐家用来和每一个心灵对话的独特的语言”。中国的文言文,就正是这样一种富有音乐感审美特性的语言,理想的文学语言。多年前不假思索地接受了“文言文已经死了”的流行观念,后来有所怀疑却并未多想,重读这本书才使我对这个问题有了进一步的反思。
  作为一本文学史专著,这本书在结构上有明显的不足,但从部分和专章来看,不仅文辞精美,而且章法布局也很讲究。这不仅仅是篇章形式问题,而是与作者的是非爱憎紧密相关的。如写章太炎的“放言高论而不善与人同”,竟连用了六个“时论方……而炳麟不然,曰……”,以六大段文字详细叙述其独异之见。这样既显示了当时的社会思潮背景,更突现出章太炎的见识和人品,一个特立独行的思想先驱的形象跃然纸上,这不正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吗?最后还有如下的评语:“世儒之于炳麟,徒赞其经子诂训之劬,而罕会体国经远之言;知赏其窈渺密栗之文,未有能体伤心刻骨之意。世莫知炳麟,而炳麟纷纶今古,益与世迕。”不仅如此,到全书完篇,在最后的跋文里再次品评几位大师——康、梁、严(复)、章(士钊)的同时,又一次特别提出:“独章太炎(炳麟)革命之文雄,而自始于革命有过虑之谭,长图大念,不自今日,然而论者徒矜其博文,罕体其深识。”如此再三强调,足见他对章太炎的推崇。由此,我联想起鲁迅纪念章太炎的文章,同样是肯定其革命的一面而着眼点不同,今日看来,似乎钱论更全面也更深刻。
  这不仅是对章太炎个人的评价问题,还可以从这里看到钱先生本人内心情怀,他的所虑,他的深识。在这本书的序文和绪论里,都谈到了他的写作意图,并明确表示是以司马迁和班固、范晔为楷模的。而且特别指出,说《史记》是太史公“发愤之所为作”,所以“其文则史,其情则骚也”。显然,他的这本文学史也是一本具有文学特性的历史著作,是“怀忧之所为作”,也是其文则史,其情则骚也。那么,他的忧又是什么呢?这令我想起五十多年前他的那两个“反腔”——反对鲁迅不读或少读古书的主张;反对毛泽东的“普及第一”文化方针。对照本书所叙种种,可以看得出来,是他目睹了辛亥前后数十年间中西文化冲突中的乱象,忧心于中华文化的断裂、湮灭以及由此而来的亡国灭种后果,出于一个既是传统读书人又是新知识分子的良知和责任感,他才站出来坦诚而又直率地纵论古今,月旦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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