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生命的二重奏

作者:王士跃




  1843年在美国发生了这么几桩事件。发明家摩尔斯在首都华盛顿架设了第一条电报线。作家爱伦坡凭小说《金色的甲虫》获颁文学大奖。也在这一年,摩门教主史密斯向世人宣布,他得到神谕,追随他的信徒们享有一夫多妻的权利。然而最为抢眼的新闻则是,一对华裔兄弟在北卡罗来纳州与一对白人姐妹举办了婚礼。这对兄弟不同常人,他们竟然是骨肉相连的双胞胎。
  他们两人便是历史上迄今最为著名的孪生兄弟菖与英(Chang and Eng)。因他们而产生的医学术语“暹罗双胞胎”今天在西方国家仍被广泛使用。他们生前为欧美娱乐界名伶,多彩多姿的一生令世人喟叹。他们以东方人的肤色与生理畸形作卖点,被时人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其遭遇成为美国历史上种族与生理歧视的不甚光彩的一页。近年来学界开始对他们的个案予以关注,借用后殖民主义的理论加以透视,重新诠释菖与英的传奇一生。
  1811年菖和英出生在暹罗(今泰国)沙没颂堪省的一个偏僻渔村。父亲属华人血统,母亲亦有四分之三华人血缘,因此小兄弟俩从小便被村民们称作“中国双胞胎”。可是他们幼小的身体自从降生那一刻起就骨肉相连,为此还险些被迷信的泰王处死。后来虽然泰王留了他们一条生路,却又阴差阳错地落入了唯利是图的白人冒险家手中。投机商科芬和亨特在小兄弟的身上忽然发现了一个利用畸形表演赚取厚利的商机。他们不但骗取了小兄弟母亲的信任,也瞒过了泰王的法眼。原本打算将这对聪明的双胞胎留在宫中使唤,可是听说兄弟俩在欧美会被当作稀世之宝看待,能为他的暹罗国增光添彩,泰王心中大悦,传旨放行。
  十九世纪的上半叶,西方正处在崇尚视觉真实的科技发明时代。西洋镜、摄影术相继产生。欧美人士从既真实又虚幻的缩景影片上窥见异国的风情,而远洋贸易船队带回的实物正好佐证了他们的印象。维多利亚女王本人便有搜求异域风情的嗜好。在《维多利亚女王素描集》中可以看到她的两幅中国男童的写生。从那感性表露的笔触中,却看不出同一双手曾经发动了鸦片战争。在西方自马可波罗以降,中国人便时有被妖魔化的倾向。如果以往的描述与刻画还仅仅停留在绘声绘影的阶段的话,科芬为他们带回来的却是原形真身。
  当初科芬(Captain Abel Coffin) 发现了兄弟两人的时候,他曾在给妻子的信中这样写道:“我这里有两个十七岁的中国连体男孩儿,长得很结实。希望能用这对稀奇玩意儿赚它一笔。”在商言商,这算是科芬的真情表白。与以往的黑奴不同——奴隶在农田里劳作已是白人眼中看厌了的风景,可是从天下诸邦搜罗来奇人异物,却平添神秘色彩,为感官带来惊奇和刺激。这才是十九世纪美国主流观众的口味。知名作家欧文·华莱士(Irving Wallace)在为菖与英所写的传记《这两人》中指出,当时“美国有一千两百万人口,大多数的人渴望观赏稀奇古怪的节目”。更何况是畸形之中国人,由他们在舞台上表演,想象与真实奇妙地合为一体。东方西方,黄肤白肌,孰优孰劣岂不一目了然?白人观众的种族优越感以准审美的方式得以升华与巩固。欣赏者自然趋之若鹜,那钱也就哗哗流入了科芬这类组织者的口袋中。据资料记载,当时在纽约不少剧院里流行畸人表演。其他族裔不算,仅是华人的参演者就有如下的记录在案:“中国张巨人”、“中国侏儒马彻(音译)”、“中国女人阿芳(音译)”、“巴拿姆的中国家庭”(据学者陈国维的统计)。维多利亚时代正是西方的猎奇者演出文化搜神记的巅峰期,伴随而来的殖民地开拓更是如火如荼。
  正值青春年少的菖与英怀着周游世界的奇想,一心期待在陌生的新大陆迎接他们的将是鲜花与掌声。虽不能与歌剧明星们相比,但他们的表演也应该会被观众接受和欣赏,至少换来善待和尊重。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既不是鲜花也不是笑容,而是马戏舞台的昏暗灯火、混乱的现场以及观众的尖叫和咆哮。有指定医生站在一侧,仿佛拍卖人体器官一样大声地讲解他们的生理特点,还逼迫兄弟俩剥光上身,让观众看个真切。然后他们又被一些江湖术士拉去,随心所欲地在两人身上作些离奇古怪的“科学试验”。这且不说,他们的生活待遇更是与奴仆地位无异。巡回演出的时候,他们被安排住下等舱,吃劣等伙食。科芬极尽剥削欺压之能事,不仅克扣他俩的薪水,更不曾履行诺言给他们的母亲寄过一文生活费用。如果这些还只是物质方面的厄运,那么精神上的打击就更让他们感到挫折与屈辱。法国海关禁止他们入境,理由是他俩的畸形表演恐怕会让孕妇观众产下畸形婴儿。当时的英国《询问报》刊登了一则报道,语气颇带怜悯:“可怜的家伙们,被人从他们的故土带走。远离母亲的照料,远离捕鱼度日的健康生活,被拖拉到世界各处表演,命中注定将在奴役中度过残生……显然他们渴望着能从展览秀中解脱出来。”
  将自己从“人类动物园”(“human zoo”)中解放出来──这已变成了菖与英初抵北美时期的最大心愿。他们不懈抗争,最终摆脱了科芬的挟持,而走上了一条自尊自强的演艺之路。从此他们不再以贩售自己的生理缺陷作卖点,而是力求让表演具有欣赏性,充满智慧与幽默。首先他们苦练英文。由于天资聪颖,几年后他们一登台便可以绣口一吐,就是大段的莎翁和蒲伯的诗行。他们还会当众讲些睿智的笑话。在伦敦的一场演出,有观众要求他们谈谈对英国文明的感受。出乎众人预料,菖脱口说道:“伦敦的太阳比烧尽的煤核还要黑哩!”遇到非礼或刁难,兄弟俩亦还以颜色。曾有恶意的观众跳到台上,向众人宣布说他们是一对骗子。为了使大家相信,他逼兄弟俩脱掉上衣以正视听。话音未落,菖与英双脚齐飞,将这个无赖踢下台去。
  1832年至1839年间,历史见证了两兄弟如日中天的声望。史料证明,他们成为当时最热门的娱乐艺人,这一点连世界拳王萨利文都要甘拜下风。他们的成长故事被搬上了舞台,在大西洋两岸上演。不但写了名作《庞贝末日》的布沃斯·李敦为他俩著书立传,马克·吐温也因此迸发灵感,创作了《傻瓜威尔逊的悲剧》这部不朽小说。今天读这些作品仍觉得不乏喜剧色彩,甚至调侃。然而不能否认的是,一对东方残疾艺人在西方社会造成如此深远的影响,这确是异乎寻常的现象。他们甚至还受到了林肯总统的接见。当时这位民权总统不禁诙谐地说道:“一付轭上要两头牛并拉,这有多么难啊!”感叹中流露着同情。
  北卡罗来纳州的西北部,美丽的鸭锦河缓缓流经威克伯(Wilkesboro)小镇。晚霞余晖中河面时而溅起柔情的浪花。岸上坐着菖和英,与他们紧紧相挨的是一对白人姑娘。一曲旷世的爱情四重奏正在谱就。华莱士在《这两个》的传记中描写到,英动不动就对着其余三人背上一段蒲伯的英雄双行体诗。有趣的是,蒲伯的某首诗曾纪念一对十八世纪匈牙利连体姐妹。这可能也是他与菖对蒲诗情有独钟的原因吧。这已是他们云游欧美十载之后,兄弟俩终于告别表演生涯,悄然消隐于南方无名小镇,打算过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莎拉与艾德莱也是一对亲生姐妹。她们对兄弟两个爱得情真意切,可是她们的保守父母能够接受这样的恋情与婚姻吗?这里是连新奥尔良来的过路客都会被视作外国佬的闭塞乡下,更何况一对异国连体畸人竟打算作他们白人姐妹的乘龙快婿。这场不可避免的冲突在小说《菖与英》中获得了戏剧性的再现。这部新近出版的小说一面世即成为畅销书,让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戴伦·斯特劳斯(Darin Strauss)一夜成名。作品亦有中文版发行,好莱坞甚至打算将其搬上银幕。
  该小说穿梭于想象与真实之间,重构四人的一段创世奇恋,同时借用后殖民主义的调色板,纷呈种族与生理歧视的谬误及盲点。作者似乎要提醒读者注意的是,威克伯镇居民拒绝接纳菖与英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他们的畸形,而是他们的肤色。“这两个中国佬不能娶你的女儿!”镇民们向莎拉和艾德莱的父亲吼叫道。他们高举火把,带着武器,冲向菖与英匿身的牧师家。兄弟两人手持猎枪,站在院子当中。面对着气势汹汹的人群,他们在坚守与退缩的意念间彷徨。坚守的代价也许是丧命乱枪之下。退缩则意味着爱情和婚姻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又一场即生即灭的痴梦。畸人的符咒永远是孤独,是凄凉。在这危急的时刻,英仍然鼓足勇气说道:“我们宁愿去死,也不会放弃结婚的权利!”这也正是小说力求凸显的主题:公理不分生理,爱情胜于种族,这乃是天赋人权与正义。后来镇民们屈服让步了,她们的父母也终于谅解和接受了菖与英这对女婿。在婚礼上,面对前来祝贺的镇民们,两对新人在玫瑰花架下甜蜜地起舞。
  我曾端详过一幅画面有些模糊的百年照片。这是菖与英的全家福,它记录了夫妻四人和十八位后代,而他们一生共生育过二十一个子女(菖育有十个,英有十一个)。我手边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刚好刊登了他们后代今日的家庭合照,成员已逾一千五百人。当时他们就已成为小镇上的人口大户。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将过于拥挤的两个家庭一分为二,另添新居。而兄弟两人从此穿梭往还,一家住三日,直至去世。
  南北战争的炮声却震碎了他们的庄园之梦。本来靠着几十年的积蓄菖与英已晋升庄园主之列。然而战争让南方挫败,经济萧条,通货膨胀。眼看手中的邦联钞票变得不值几文,而物价却在飞涨。家中几十张嘴巴该怎么养活?菖与英又一次陷入了人生的低谷。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兄弟俩只好投奔素有畸形秀之王称号的巴拿姆(P. T. Barnum)的演出公司,重拾旧业,登台卖艺。
  正是这位畸形秀天王曾组织了前边提到的“中国张巨人”和“中国侏儒马彻”东方畸人的表演,他是一位“运用典型的美国方式包装东方观念和人物,从而促进大众消费的关键角色”(陈国维语)。巴拿姆绞尽脑汁,试图让菖与英这对昔日明星重新在秀台上发光发亮。于是他萌发了由他们携妻与子全家登台的创意。黄肤的连体人不够刺激,让他们的白肤妻子、混血子女一同上场,看抢不抢你们的眼球?
  这一年菖与英已经五十四岁。当兄弟俩迈着蹒跚的步伐,缓慢登上舞台的时候,观众一下子惊呆了。接着便爆发出一阵狂笑,是奚落,也是无奈的嘲讽。不复青春的菖与英毫无昔日矫健的身手和活力,观众看到的已是衰老僵硬的背影和满脸尴尬的苦笑。一场偶像戏终以滑稽剧而收场。
  菖与英传奇的人生之戏也接近了尾声。菖一生酗酒,体弱多病。他在最后这次巡演途中染上肺炎,一病不起,于1874年离世。英将菖冰冷的躯体紧紧搂在自己怀中,四小时后也离开了人世。两个人同时降临到这个世界,又一同告别令他们眷恋却充满冷漠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