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红楼梦》与现代文论

作者:王 蒙




  我先从《红楼梦》的时间表现讲起。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哥伦比亚的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介绍到中国,这是个大事件,这本书对于中国的作家影响非常之大,许多的著名作家的作品,都看得出马尔克斯的影子,比如说王安忆的《小鲍庄》、莫言的《丰乳肥臀》、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张炜的《九月寓言》等等,都可以看出《百年孤独》的影响。而这个《百年孤独》,它第一章一上来,就用一个非常奇特的对时间的叙述方法,迷倒了许多中国的青年作家,它是什么样呢?《百年孤独》第一章,它有一段话:“多年之后,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贡多是一个有二十户人家的村落,用泥巴和芦苇盖的房屋就排列在一条河边。清澈的河水急急地流过,河心那些光滑、洁白的巨石,宛若史前动物留下的巨大的蛋。”他这个写得非常的灵动,也写得相当的令人迷惑。他说“多年以后”,就是说他是写未来,时间是未来时,不是现在,是多年以后。然后“奥雷良诺上校站在行刑队前”,这也很惊人,就是说他被枪决了,然后他“准会”,仍然是一个预料性的语言。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就是说是对未来的回忆,但又不是现在。它这里头有一种对时间的一种把握,其实这个观点对中国人来说并不新鲜,因为王羲之在《兰亭序》里头已经讲过,“后之视今,如今之视昔”。今天我们讲过去的时候,我们通常会想到后人回想我们的时候,比如,假设公元308年的时候,让他们来设想,2006年深圳大学在这儿有个什么样一件事,即使过去就是每一个时间对于过去来说那是未来,对于当时来那是现在,对于未来说那是过去,而这种对时间的观念很少能找到一部小说像《红楼梦》里写得那么多重、那么好几层,而且令人感慨、那么牵心动肺。《红楼梦》里有些什么样的时间呢?
  我给它分成这么几种:第一重时间是女娲时间。比如《红楼梦》一上来就讲,在女娲补天的时候,有块石头。女娲时间是什么时间呢?是一个神话时间,是一个前宇宙时间——就是说,那时候宇宙还没有形成,天还没有完成,地也都没有完成,是个神话时间和前宇宙时间。然后,《红楼梦》一上来,和女娲补天的故事几乎同时而出,讲这块石头后来变成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这就是宇宙时间,基本上这两个时间,都是一个相当久远接近于无限的这样的时间,而在这个无限时间的坐标上,你很难寻找到确定位置,因为这个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大自然嘛——简单说就是一个大自然、就是一个宇宙。《红楼梦》还有一个第三个时间——荣国府时间、贾府时间。贾府时间里头,他也往前追溯,追到贾政、贾敬、贾赦他们的上面两代,就是荣国公、宁国公,然后一直写到这个荣国府历史时间的结束,一直写到锦衣府查抄宁国府,写到他们不再存在(用西方的说法一直写到这个历史的终结)。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但更主要的,荣国府的时间前边所说到的荣国公、宁国公时间,只是略略提及,主要的还是贾宝玉这段时间,从他的出生,尤其是从他进入少年时期,一直写到青年时期,这又是一个时间。一般的长篇小说,都有一个忌讳,这个忌讳是什么呢?就是你不要把小说的结局一上来就告诉读者,总要让读者有一个悬念,最后会怎样,他和她的爱情能不能成功,坏人的挑拨离间能不能得逞,好人的冤屈能不能得到洗雪等等。但是《红楼梦》却恰恰相反,它一上来就告诉你这一切都已经成空、万事已成空,人物已经凋零,往昔的繁华已经不再,因此它告诉你的时候而且还不断地提醒你,生怕你忘记,通过这个石头,就说你是来自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而且你枉入红尘若干年,然后你还要回到原处。因此你把《红楼梦》当着一个正在发生的事情看,也是可以的,那一定是《红楼梦》的魅力。你永远不会觉得贾宝玉是一个老人,永远不会觉得这里面的每一个少女她们老了以后会怎么样,他不会的。你可以把它当作早已经过往的人、已经完全衰败的这样的一个家族的很遥远的回忆来读。所以《红楼梦》里面的这种时间的处理,它说明了中国式的这种文学视野和文学感应的一种灵动性,你看我们的动词,我们并不是特别地讲究,除了要专门注上的以外,不是特别讲究它的时间性、它的时间特征。这是我们所说的《红楼梦》三重时间。
  让我们探讨,实际它还有一个时间,就是《红楼梦》的文学时间。我们每一个读《红楼梦》的人的也不会忘掉的,它是清朝、已经过了“乾嘉盛世”,以及清朝开始走向没落的这个时间的产物,但是它又特别申明并无朝代纪年可考,就是说我无意专门写哪一段时间,这第四重时间,我们也可以把它命名为文学时间或者曹雪芹时间。恰恰是《红楼梦》的这样一个前宇宙时间、宇宙时间、荣国府时间和文学写作时间、曹雪芹时间的这种高度的融合,平添了我们阅读《红楼梦》时许多的沧桑感。譬如说我们读元妃省亲,你如果只读那一段,你会觉得曹雪芹那很得意,写整个一个大的场面,写那个宫里面的什么太监:小太监、中太监、大太监,这个抱这个、那个抱那个、一个抱一个;那一种黄土垫道、净水泼街,那个规格、那个森严、那个隆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是即使在这里头,由于你有这些前前后后的参照,你知道这种荣华富贵只不过是过眼烟云,转眼就会过去,一下子就会增加那种苍凉,增加那种深厚,即使看到这儿的时候,因为大家都是俗人,觉得贾府真不简单、曾经这么盛大过,社会地位真高,跟皇宫这么密切的关系,还了得吗?即使在这里头,你又会感觉到这一切都是靠不住的,无从仗持。而这种时间的观念实际上很现代,当然比加西亚·马尔克斯早很多,在中国早就有这种对时间的多重性体认。
  第二个问题,我们谈谈《红楼梦》的各种人物、情节和弗洛伊德理论的关系。弗洛伊德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家、理论家之一,但用他的理论来解释一切,它可能变得很荒谬。《红楼梦》那个时候当然还没有奥地利医生弗洛伊德的理论,但《红楼梦》由于对生活的忠实、对生活的敏感,你可以到处都看到弗洛伊德的影子,比如贾宝玉他有很多毛病,什么毛病呢?他喜欢女孩,见了女孩就扭成一个麻糖似的,要吃人脸上的胭脂。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他怎么吃人家脸上的胭脂呢?他肯定要用舌头舔人家女孩的脸庞,他从这里头得到一些快感。书中描写贾宝玉和林黛玉青春期的反应,忽然在一个时候觉得不自在起来,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是种青春期的反应。而且,贾宝玉他还不仅仅对女孩子感兴趣,他对男孩子也感兴趣,他有某种同性恋的前期倾向。贾宝玉他如果生活在美国,也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gay。贾宝玉见到秦钟,因为秦很好看、很奶油——奶油小生,他一看秦钟以后,就觉得自己简直和泥猪癞狗一样。这是种青春期的自卑,这也很有趣。因为贾宝玉就够奶油的,长得跟女孩一样,他常常被认为是女孩,见到秦钟更奶油,看到一个更奶油的小伙子,把他爱得不行,不是搂着,就是闹书房,金寡妇的那个儿子揭露贾宝玉和秦钟在搂着亲嘴——以下有些话更难听,不说了,避免那些dirty words。见到蒋玉菡恋恋不舍,见了柳湘莲也是这样。贾宝玉还有这一说,他见谁都喜欢,以致于他得出一个结论,哎呀女孩多好啊,女人是水做的、男儿是泥做出来的。我们现在有些研究者从反封建、从女权主义角度来看贾宝玉的男女观念,说贾宝玉重女轻男、爱女厌男、爱少女厌成年女人,都反映了反封建的特点,对于这样一些论著,我觉得也很有道理,因为他至少客观上是这样。但是我们如果从弗洛伊德理论来看,贾宝玉他对女性的那种兴趣,我觉得也可以解释,而且中国早就有人描写过这样的男孩子:喜欢女孩子、不喜欢男孩子、不喜欢成年女人。当然女孩子漂亮,女孩子比成年女人漂亮。贾宝玉包括贾宝玉的性关系,研究的人更多了。他和花袭人初试云雨,可不一定,没准,他和秦可卿早就已经、已经了?(大笑)something happen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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