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哥廷根思想与德国启蒙大学观

作者:叶 隽




  戴问天先生撰文《德国的大学——从格丁根说起》(《书屋》2005年第5期),提到拙文《现代留德学人视野中的德国大学》(载《中华读书报》2004年9月8日)中关于Goettinger Geist一词的翻译问题,认为此词以译为“哥廷根精神”为宜,确实不无道理。Geist这个词是德文中特有的词汇,不完全等同于英文的spirit,而特别蕴涵了德意志民族内在的一种性情、气质与精神。如他们常用的Deutscher Geist,就以译为“德意志精神”(或“德国精神”)比较妥帖。之所以使用“哥廷根思想”,乃是照搬张维先生的原译:“……他(指Prandtl教授,笔者注)所代表的德国学术思想,以及他从他的老师August Foeppl(近代应用力学创始人)那里继承的治学方法对我影响极大。人们将它称之为葛廷根思想(Goettingen Geist,一言以蔽之,就是理论联系实际)。这个学派的研究工作既解决实际中的力学问题,发展了力学的基本理论,又解释并预测了自然现象,促进了生产。他们往往从特殊着手发展到一般,再返回到特殊。这种循环式上升很符合辩证法。他对力学界的影响远远超出了德国国界。”〔1〕我理解,张维先生在这里将Foeppl与Prandtl等人的治学思路系统化,故此统一称为“思想”,似乎比字面的“精神”更具有概括性。
  戴文谈及的哥廷根大学的发展路径,倒确是给我们颇有启发〔2〕。一般而言,我们会以洪堡在1809年创立柏林大学为标志,认为这是德国现代大学诞生的标志。实际上,柏林大学不仅是德国大学的标志,亦更为世界范围内现代大学的起点。即便在现代性的宏观视野中,作为民族国家大学发展路径的德国大学史,也具有普遍性的功用和标本意义,值得仔细考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德国大学史发展过程中的复杂性与另类路径,就显得尤其需要关注。
  与引领大学发展史风骚的南欧国家相比(如意、法)相比,德国大学出现晚两百年左右,在世界范围内的大学发展史上属于后发者。德国第一批大学的创建情况大致如下:布拉格大学(1349年)、维也纳大学(1365年)、海德堡大学(1385年)、科隆大学(1388年)、爱尔福特大学(1392年)、莱比锡大学(1409年)、罗斯托克大学(1419年)。从十四至十六世纪,德国已拥有四十二所大学,是当时欧洲大学数量最多、最密集的国家。有论者认为:“德国大学是相当年轻的,但德国大学后来居上,对中世纪文化作出了重要的贡献。”〔3〕在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时期,德国大学虽有所进步,但经院哲学、烦琐哲学方式并未消除,而且划时代的科学,如数学、自然科学仍被排斥在大学之外。更经过1618年至1648年德国历史上著名的三十年战争的破坏,大学不但不再是进步的表现,而被看成是过时和衰亡的教育机构,这种局面直到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才出现新的转机。
  在我看来,与其将十九世纪初期的柏林大学创建孤立地列为划时代标志,不如将十八世纪的两次大学改革纳入视野考察,因为这样既能显示历史演进中彼此难分的“血脉相连”,更容易比较出泾渭分明的“层次演进”。如果说,后者象征着现代大学的浮出水面,那么,前者无疑标志了传统大学的辉煌可能。这背后隐藏的判断是:中世纪大学的意义应当予以充分重视。其实,我们认真分析,就会发现,德国三座古典大学城,都是中世纪时期就已诞生并一直在焕发着古典青春魅力的学术重镇——海德堡、图宾根与弗莱堡。事实上,这三座大学在现代大学的初创期虽并未有杰出的表现,但事实上一直负重前行,始终维系着德国大学内在演进的重要责任。
  作为具备现代萌芽意义的第一所德国大学,当属建立于1694年的哈勒大学〔4〕。也就是说,在十七世纪最后的年头里,诞生了下一个世纪早期的学术重镇与文化城堡。虽然,这所大学在建立初期包容过坚持己见、与正统不合的托马修斯与弗兰克,从而一举成为思想自由的重镇;日后,沃尔夫也以此为基地,赢得了自己在哲学界的卓越声誉。但十八世纪居于德国大学中心地位的,还要算是新建于1737年的哥廷根大学。其创建者、长期出任大学学监的明希豪森(Gerlach Adolph von Münchhausen, 1688~1770)虽是选帝侯乔治二世(Georg II, August即1714年加冕的英国国王,他同时也是1727年至1760年间的汉诺威选帝侯)的大臣,但作为大学学监,却相当成功,他就曾非常明白地说过:“我的大学伦理,以声誉和实用为基础。”〔5〕
  从创办者的思路歧异,我们可以看出柏林大学的划时代意义。因为柏林大学的首任校长是费希特,改革者则是时为普鲁士教育司长的洪堡。虽然即便是在德国古典时代的大学观念中,洪堡与费希特、施莱尔马赫的观点也明显有异,后两者在主张弱化大学的科学功能,而强化科学院的功用,而且显然更加一致,这明显是承继莱布尼茨的基本思路;而洪堡主张大学同时承担“教学与科研”功能的思路,显然是针对当时传统的一种冲击。但总体来说,德国古典大学观可以被视为一个整体,尤其是在与此前盛行德国的大学观相比较的话。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不妨认为,由柏林大学创立而导致的德国古典大学观的形成,正是针对以哈勒、哥廷根大学建立而形成的德国启蒙大学观。
  后两所大学的创建,实际上就是两次席卷德国范围的大学革新运动,这当然与其时德国的启蒙背景紧密相关并深受其影响。莱布尼茨所开辟的启蒙路径,具有极明显的德国特色。虽然莱氏不以大学为安身立命之地,但这并不意味着大学的意义不重要。继莱氏衣钵的沃尔夫,就曾以哈勒大学为自家的讲坛布道之所。而创建于十八世纪的哥廷根大学,则无疑是启蒙运动的重镇之一。在我看来,正是哥大与德国启蒙的珠联璧合,才为德国学术/文化的鼎盛时代奠定下极为重要的基础。通过这两次改革,尤其是十八世纪的哥廷根大学创办,德国大学逐步恢复了在学术上和科学上的地位,但仍然只能说是初步具备了现代大学的端倪,其基本思路仍不出实用之藩篱,而这正是启蒙时代的一个重要特质。
  这一点也可以从知识精英与哥廷根的关系看出,海涅、俾斯麦、韦伯、高斯等人都曾在哥大求学(当然德国大学生往往是转学多校)。就中国留德学人而言,朱德、季羡林等亦曾与此校结缘。张维先生提出的“哥廷根思想”,虽然表面看去不过是物理学中力学领域的理论提升,但其基本思维方式中“理论联系实际”的原则,其实与大学理念中的“哥廷根思想”(此处特指代表着德国启蒙大学观)一脉相承,强调的都是实际功用。事实上,从哥廷根大学的发展史就不难看出,哥廷根思想的意义主要也在于,相对于人文学者的思维方式,它是以自然科学研究者为思想主体的。也就是说,他们探求的主要是求真求是的科学追求。日后季羡林到哥廷根留学,说:“大学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德国学术史和文学史上许多显赫的名字,都与这所大学有关。以他们名字命名的街道到处都是。让你一进城,就感到洋溢全城的文化气和学术气,仿佛是一个学术乐园,文化净土。”〔6〕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留德学人陈省身这样回忆说:“十九世纪的德国数学当然是世界第一。德国的大学生可以到任何大学去注册。这学期在柏林听Weierstrass的课,下学期到哥廷根听Schwarz的课,随便流动。教授也可以流动。例如柏林大学已有M·普朗克、A·爱因斯坦,一个理论物理学家在柏林大学自然没有发展的希望,就不妨到别的学校去创业。”〔7〕其实这里涉及的不仅是德国数学的学科史,而且也是整个德国学术史传统。即由柏林大学与哥廷根大学构建起的德国现代大学的双重传统,而前者得到充分重视,后者却并未被认真纳入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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