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鲁迅先生的讲演

作者:傅国涌




  一
  
  1936年10月,鲁迅去世之后,“新月派”出色的文学评论家叶公超如此评价:“他的文字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刚性是属于他自己的,华丽、柔媚是他没有的东西。”“在杂感文里,他的讽刺可以不受形式的拘束,所以尽可以自由地变化,夹杂着别的成分,同时也可以充分地利用他那锋锐的文字。他的情感的真挚、性情的倔强、智识的广博都在他的杂感中表现得最明显。”
  其实,这些话用来评价鲁迅的讲演也未尝不可,他的讲演同样的刚性、挺拔,有时甚至很锋锐,三言两语,就能击中要害。1927年10月25日,他在上海劳动大学演讲一开头就声明:“我不会讲演,也想不出什么可讲的,讲演近于做八股,是极难的,要有讲演的天才才好,在我是不会的。”他在《集外集》自序中也说:“我曾经能讲书,却不善于讲演。”1932年11月27日,他在北京师范大学大操场上露天演讲,轰动一时,《世界日报》“明珠”副刊随后(12月1日—2日)刊登孤萍的《看鲁迅讲演记》说,那天鲁迅在学生自治会休息时,围住他的青年纷纷提问,有人说:“再在我们那儿公讲一次吧,北方青年对您太渴望了!”他的回答是:“不能了,要走。大家盛意可感的很,我努力用功写文章给诸位看好了,因为口头说并不比文章能生色,看文章大家不要挨挤。”
  尽管他自认“不善于演讲”,讲的不如写的,但是他的讲演常常给听讲的青年留下至深的印象,1932年11月22日听过鲁迅演讲的北大学生严薇青回忆:“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沉着、有力;他的浙江口音比较重,听起来相当吃力,但是语言简练,大部分能听得懂。”
  同一天下午在北京辅仁大学文学院听过鲁迅演讲的木将,多年后回忆说:
  
  先生穿着一件灰朴朴的长袍,和在相片上所见到的一样,短发直直地立着,留着胡子,脸是苍白和瘦削的,没有笑,坚定地站在那里,两眼平和地看着大家。他不是叱咤风云、锋芒毕露地口若悬河,而是声调平缓地在讲话,像年老的长辈为孩子们讲沧海桑田的生活故事。然而就是这些讲演,深深地刻印在我们的心里,我们看见先生铁铸似的站在北中国的夜空下,站在人民大众的反抗风暴中,愈久弥新。
  
  1933年1月,上海《出版消息》第四期发表署名“美子”的《作家素描?眼八?演:鲁迅》一文说:“鲁迅很欢喜演说,只是有些口吃,并且是‘南腔北调’,然而这是促成他深刻而又滑稽的条件之一。”鲁迅干脆把自己的一本杂感集取名《南腔北调集》,作为“答复”。他在《题记》中说:“前两点我很惊奇,后一点可是十分佩服了。真的,我不会说绵软的苏白,不会打响亮的京腔,不入调,不入流,实在是南腔北调。”事实上他并不喜欢演讲,大多数时候,他去演讲,往往是主办方再三邀请,盛意难却而去的。他在说话时并不口吃,这一点大凡听过他讲课、演说、谈话的人都可以证实。“至于说用语是‘南腔北调’,也是一种诬枉。鲁迅虽生长东南,而居北方甚久,说话虽较低缓,无慷慨激昂的音调,但吐字清楚,条理明晰,绝无倒南不北,缠夹不清之弊”。“他说的国语,略带一点江浙味,吐音清切,引证比喻,又均适贴而富于幽默感,使听众既易理解,又感兴趣”。“每一个听过鲁迅演讲或教书的人,一定都能证明:鲁迅不但善于作文,就是演讲,也很能吸引听众。”
  
  二
  
  1912年,鲁迅在教育部举办的暑期演讲会上讲美术,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回忆,他讲的内容和他那一时期写的《拟播布美术意见书》大致相同,但讲得“深入浅出,要言不烦,恰到好处”。这是我们现在知道的,鲁迅生平第一次公开演讲。
  鲁迅一生至少做过六十多次讲演,横跨了1912年他任职北京教育部到1936年在上海谢世的二十四年。讲演成为他表达思想、面向社会、特别是影响青年的重要方式,二十四年中,他的六十多次讲演影响及于几代青年。正如曹聚仁所说,他一生所作的几回讲演“都是很重要的”。
  当然,最为轰动的还是1932年11月27日鲁迅在北师大的那次讲演,虽然内容并不是最精彩的。讲演先是准备在风雨操场的大礼堂举行,窗户上、讲台上都挤满了人,水泄不通,连鲁迅上讲台都很困难,是从人丛中挤进去的。讲演只好改在大操场露天举行。只听见有人喊了一句“到大操场去”,人群便如潮水般涌出。
  于伶回忆:“鲁迅先生兀立在一张方桌子上讲话。当时还没有传声扩音的话筒与喇叭这样的电气化设备。先生为了要让四周的几千人尽可能听得到,真是‘大声疾呼’了。但离得远的听众还只能看到鲁迅先生的战斗的姿态。”俞芳回忆:“在大操场的排球场附近摆着一张大方桌子,鲁迅先生就站在这张桌上讲演。听众很快地围在桌子的周围,前面的坐着,后面的站着,密密层层的。我在礼堂内倒是占着较前面的位置,而挤到操场却在较后面了。那天天气较冷,有风,当时又没有扩音器,而且鲁迅先生又要照顾四周的听众,在讲演中,只得经常转换方向。讲演的内容听不大清楚,现在也记不全了。”
  在这前后,他在北平的几场讲演,每一次会场几乎都被青年“围得密密层层,风雨不透”。鲁迅的讲演为什么有着如此之大的号召力?“九一八”事变以后,民族危亡的刺激日甚一日,青年思想逐渐激进,向左翼靠拢,鲁迅的人气迅速上升。林辰认为,青年人对鲁迅的热情固然是由于他数百万言的著、译,也由于他浩然独立的人格与独具一格的个性魅力,当然最直接的原因还是他的讲演本身,常常不是无的放矢的空谈,而是有着坚实深刻的内容,并不像他自己常说的“我没有什么学问和思想,可以贡献给诸君”、“我没有整篇的鸿论,也没有高明的见解,只能讲讲我近来所想到的”。郑伯奇曾几次陪同鲁迅前往上海的大学演讲,他的看法是:“鲁迅先生的演讲能够打动听众的心坎,正如他的文字一样,因为他能在日常生活的微细现象中,找出高深理论的具体根据,又能用素朴而深刻的日常言语,将这理论表现出来。”
  当然,我们也不能忽略鲁迅的演讲技巧,单是他的讲题就常含苦心,精心所拟,如:《娜拉走后怎样》、《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老调子已经唱完》、《无声的中国》、《少读中国书,做好事之徒》、《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等。同时,他的讲演嬉笑怒骂,并不气闷。他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文中说:“讲演固然不妨夹着笑骂,但无聊的打诨,是非徒无益,而且有害的。”
  1927年11月6日,鲁迅在上海暨南大学讲演,一位听众留下这样的记录——他讲到广州的蚊子多,而且比江、浙的要大些,嘴也要长些,“吸起血来不用说是厉害得多,我是供给不起的”。——“说到这里,先生微笑了,同时,引起了大家一阵欢笑;但到了大家发笑的时候,他却不笑了,反而看着大家笑。——这是鲁迅先生演讲时惯有的风格”。
  1928年5月15日,应陈望道之邀,鲁迅到上海江湾的复旦实验中学讲《老而不死论》,陈望道回忆,“我记得,当时鲁迅先生的演讲极有声势,他幽默而泼辣地指斥当时的黑暗势力。每当讲到得意处,他就仰天大笑,听讲的人也都跟着大笑”。
  1930年2月,鲁迅在上海中华艺术大学讲绘画,快要结束时,他说:“今天我带来一幅中国五千年文化的结晶,请大家欣赏欣赏。”——“说时一手伸进长袍,把一卷纸徐徐从衣襟上方伸出,打开看时,原来是一幅病态十足的月份牌,引得哄堂大笑。在笑声中结束了他的讲演”。
  二十多年前,我曾在《演讲与口才》杂志上读到过一篇题为《鲁迅的演讲观》的文章,作者指出,鲁迅虽无意做一个演说家,却成了杰出的演说家。鲁迅也没有专门研究过讲演的理论和技巧,但其讲演却每每切中要害,入木三分,而且他的讲演从不拖泥带水,浪费听众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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