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权力场中的孙悟空

作者:黄金城




  大闹天宫的来龙去脉
  
  故事开始于一个可怕的意识——死亡。死亡是一个黑洞,每一个生命意识觉醒的个体都力图摆脱这个不可抗拒的力场(但往往只能陷得更快更深)。石猴也不例外,在某个走斝传觞的酒席上,他遭受到这个意识的猛然一击。在整个《西游记》系统中,只有佛、仙、神圣三者得以永生。但石猴是妖,必死无疑(生死簿注明:阳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既然天界提供了一个摆脱黑洞的憧憬,那么他没有理由不产生这样一种强烈心理:摆脱妖的命运。他决心“务必访此三者,学一个不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或许他没有考虑过——不死的妖,还是妖吗?他的远投名师,与其说是摆脱妖的命运,不如说是摆脱妖的身份。在天界逻辑体系下,这是无法规避的事实,并深深植入他的潜意识。他永远无法击破逻辑的铜墙铁壁,正如大力士参孙无力将自己举起。这一切已经设定了他的生命走向和命运归宿。
  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这样一个结论,强销死籍其实是孙悟空向天界抛出的媚眼,只不过是以怒目为包装。现代心理学已经很好地解释了这种人格伪装。他完全有理由在天庭混得一把交椅,尽管有过大闹龙宫、强销死籍等斑斑前科。然而,他以妖的身份和满身猴骚切入众仙的世界,怎么可能得到重用呢?他只补了一个弼马温的缺儿。这个为他量身定制的未入流职位隐含了巧妙的污辱——根据传统兽医学理论,一只马房里的猴子具有防治马瘟的效用——并成为他永远的耻辱。性急的猴子忍受不了这种“杀威棒”,于是推倒席面,冲出天宫,到根据地上打出“齐天大圣”的旗号,跟玉帝叫板,开始第一次“反叛”。
  如果说他的前科是打狗不看主人,那么这一次无疑是在玉帝头上屙屎。雷霆震怒的玉帝出兵十万,但他们只被证实为十万草包。其实,反抗对权力关系是必要的,甚至可以推断,反抗还构成权力大厦的混凝土,正如百分之六的失业率对资本主义的稳定运转犹有必要一样,每种权力内部都要负载一定的反抗力。而事实上,许多反抗也以归顺为结局。就像这一次,在外交家太白金星的调元手中,齐天大圣与玉帝老儿达成和解。他二入天宫,坐实了“齐天大圣”的封号,并挂了个桃园园丁的闲职,以交游为业,以蟠桃为食,直到瑶池事发。
  好像是斯宾诺莎说过,越是骄狂的人内心越是自卑。孙大圣正是这样一个自大狂,这个阶段他全部的价值实现完全依赖别人肯定的目光。但缩不了的尾巴却构成了蟠桃会将他拒之门外的充要条件。当众仙女泄漏出如此天机时,他的边缘感、自卑感、挫折感、羞辱感统统被无情揭开,并构成犯罪利比多急剧膨胀的强烈诱因。他把这一切都发泄到蟠桃会上。他偷肴偷酒偷仙丹,完全沉醉,完全没有丝毫罪感,完全成为犯罪心理学所说的“正常的犯罪者”。直到酒醒时分,他才感到后怕,遂潜逃归山。
  这一回无疑越出了权力的容忍限度。他无疑要被押解归案。按照福柯的说法,公开处决不是重塑正义,而是重振权力。玉帝将其捆上斩妖台,但无济于事;老君把他扔入八卦炉,但徒呼负负。踢倒八卦炉的孙大圣破罐破摔,天界的权威发系千钧!
  由于孙悟空在大闹天宫中的英雄主义表演,一直以来,他总被误读成一位反体制英雄。事实上他始终不是一个反体制者,相反,他是乐于并且勇于融入体制的,两度接受招安足以证实其亲昵态度。其反叛的逻辑起点不是体制的反动,而是官阶的卑微和身份的卑贱。他虽然游戏天庭,但内心深处与郁抑不得志的凡间文人一样,是人生价值无法实现的悲愤。才人不遇,古今同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只能以笔为戈,发点牢骚:如果是屈原,就写点《离骚》;如果是贾谊,就写点《吊屈原赋》;如果是吴承恩,就写点《西游记》。但孙大圣毕竟不是吴承恩,他寄托了吴承恩的全部愿望,所以他天赋异秉,机警勇迈,有金刚不坏之身,怀降龙伏虎之能,通七十二变之奥,脚踏筋斗云,手舞金箍棒,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外立威名——一切沉聚为“以一人敌一国”的雄厚资本和豪迈底气。然而,走出神魔世界,弼马温出身的他不过是当过伍长的陈涉和当过亭长的刘邦。时至今日,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那场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遵循的还是那套封建官僚体制,信仰“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的陈刘诸辈,怀揣的不过是轮流坐庄的投机心理,执行的不过是轮流坐庄的赌博法则(历代帝王,除了一个叫嬴政的想耍泼万世称帝外,都信奉这套“轮流坐庄”的法则。汉代秦后,企图论证其天道合理性,在阴阳五行的理论基础上“拉郎配”,将夏商周秦汉配上土金木水火,凑出一套“五德终始说”的理论——这同时也就默许了自身将被颠覆的命运)。他们不是体制的挑战者,而是体制的继承人。当体制坍塌时他们挺身而出,胜任了泥水匠的角色。与之相似,孙大圣并不反对高高在上的玉帝,他反对的是这位正稳坐宝座的玉帝老儿——这是浅显的逻辑。事实上,齐天大圣不也喊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响亮宣言吗?他是一位英雄,但严正地站在体制内。这里有必要提及那被反复歌颂的刑天,《山海经·海外西经》说他与天帝争老大,“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这不就是活脱脱的另一个齐天大圣么?!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伟大之处。
  在信奉“强者为尊”的孙大圣眼底,玉帝老儿的合法性值得质疑。这确实是个昏庸到极点的角色。石猴诞生之初,目运金光,射冲斗府,惊动天庭,但玉帝老儿却极为麻痹。而且面对孙的几番挑战,降伏乏力,全无全知全能的应有形象。他的合法性建立在年劫修长上——“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样一组千手观音也数不过来的天文数字,就是他的全部砝码。于是我们有必要代大圣质询:这都是哪世哪代的陈谷子烂芝麻啊,还能作为当下的食粮吗?在这个以先知和法力作为排行筹码的秩序里,他的权力图腾竟高悬万世而无人挑战,实在令人唏嘘。如果说孙的反叛还有点意义的话,就是用金箍棒(不是猴脑子)论证了历史何其脆弱荒诞!然而正当玉帝老儿的西洋镜即将拆穿时,如来闻诏赶到。东方不亮西方亮,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三清四御、五老六司、七元八极、九矅十都、千真万圣,一群饭桶),如来三下五除二,把齐天大圣压入五行山。
  
  惩罚:五行山的诞生
  
  严格地说,《西游记》只讲了两个故事,一是“大闹天宫”(前七回),一是“西天取经”(后九十三回)。情节杠杆的基点全在五行山上。五行山于王莽篡政时降落凡间,后大唐西征定国,改名两界山。两界山,不仅是表面上的地理意义上的国界线(东为大唐,西为鞑靼),更有深刻的寓意。
  石头是孙悟空的母胎。在中华文明系统中,石头(山)蕴藏着深远的生殖意义,它曾怀孕过两位远古英雄——大禹及其子夏启。在庆贺妖猴受伏的安天大会上,南极仙翁出场时就镇压孙大圣的历史意义发表诗作曰:“洞里乾坤任自由,壶中日月随成就。”洞与壶都蕴藏着普世的文化阐释学意义,这种入口狭窄而内部宽敞的封闭性空间,在任何一个民族都是母胎象征。时至今日,我们还能在北京郊区的墙壁上赫然看见“打洞”二字以及一串手机号。其文化影响之深远,可见一斑。至于壶嘛,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里也有一段堪足玩味:“释氏《譬喻经》云: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拄杖而去。”明白了这一切,我们就不难理解这样一个结论:五行山是孙悟空的第二母胎。而天界的意图也昭然若揭——迫使妖猴“再生”,或曰“涅槃”。
  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孙悟空将头伸出五行山时,山体摇晃,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夏衍先生那篇著名的《种子的力量》。那是一种原生的、澎湃的、惊心动魄的反抗力。“狂野无忌的兽性生命只有通过规训的和残忍才能被征服。”深谙权力密码的福柯如是说。于是如来念出“唵嘛呢叭咪吽”的驱魔咒语——这无比严厉的六字真言就是判决书的神话原型——“那座山即生根合缝,可运用呼吸之气,手儿爬出,可以摇挣摇挣。”孙悟空的第二母体便是这样一个石匣。如果说受日精月华滋养的石卵是生命力的天然子宫,那么这个施了魔咒的石匣便是臣属力的生产车间——它拒绝胎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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