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鱼烂”的金题玉躞

作者:赵 刚




  晚清官场,混乱腐败。朝廷虽屡有明喻,臣工亦时时条陈,但由于吏治不清,簠簋不饬,积重难返,贪污受贿、因循守旧、上下欺瞒、粉饰太平的丑陋比比皆是,以至于上述弊端,行者不讳,闻者不惊。在此状态下,清王朝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官文化”现象。其中之一,就是官员为自己树碑立传。
  就拿民国年间撰修出版的《清史稿》来说,中华书局校注本共有四十八册,五百二十九卷,列传占三百一十六卷,其中官员列传就为二百九十卷。与此同时出版的《清史列传》八十卷中,包括官员竟达三千余人。例如《曾文正公全集》、《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左文襄公全集》、《李文忠公全集》……文正、文襄、文忠是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死后朝廷所赐谥号,即所谓易名之典。如此众多的官员参与其中,其目的不外是为了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光宗耀祖,福荫子孙。
  即使如此,这些人生前是万万不能著书立说的,都是死后由门人、子弟、故旧等着手收集编辑出版。因为这种歌功颂德之事,乃皇上对官员的恩典和表彰。普天之下,唯皇权独尊,这些官吏生前只有称颂皇恩浩荡的份,岂有喧宾夺主的道理。
  要说起来,这些官员的文集,算不上什么名品佳作,多数文章是一些奏稿、函牍、电报、书信、日记等行政公文,鲜有专门的文学、史学、哲学等文章。记载的也大多是官场中的是是非非。据《清代官场图记》(中华书局出版)书中记载,清朝官员大多科举出身,笔墨之事当属本色,因此,许多清朝官员都有记日记的习惯。像林则徐、曾国藩以及晚清重臣军机大臣荣庆,皆是数十年如一日将日记作为日常功课,一丝不苟地记录自己在生活中的所见所闻。由于清朝不允许私人修史,这类官员著作,对后人的利用价值而言,或许只是作为野史,供人们探微索隐、寻章考证之用。尽管如此,在当时能够获此殊荣,也算是一种政治待遇。
  一百多年过去了,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官文化”的腐朽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销声匿迹,而是深深地沉淀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之中。因此,官场和吏治的腐败作为一种历史的沉淀而沉渣泛起时,“学而优则仕”必然会普及为老百姓心中更为通俗的“读书做官论”的理念。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中国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与权力挂钩。正如清末欧阳钜源所言:“官之位高矣,官之名贵矣,官之权大矣,官之威重矣,五尺童子皆能知之。”既然如此,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学”和“仕”、“书”与“官”便结下了不解之缘。
  史载,宋真宗赵恒曾亲自作了《劝学文》。该文曰:“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赵皇帝这番谆谆教诲,让天下读书人不但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而且感激涕零,敢情读书识字还有这般好处。会读书尚且如此,更遑论著书立说。
  现而今,虽说时代进步了,情况也大不相同,但一些官员潜意识中的“官文化”仍旧发挥着不可小视的作用。只不过现在的官员写书不必等到故去才能由后人编纂,完全可以在自己生前一试身手。正所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两三年。如今的一些官员可称得上是跨世纪的全才,不但上得了官场,下得了舞场,而且还能在百忙之中披挂上阵,挥毫泼墨。盛世之下有“盛材”,真乃国民之大幸。而出版界还真应了米兰·昆德拉的那句名言:“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人就都是作家了。”这到底算不算历史的进步,谁也不敢妄言。
  按理说,农人种田,工人务工,商人鬻货,学者著书,各司其职,自古亦然,即使互有兼项,也不能“爷孙并坐——主次不分”。可是,官员出书,却出乎常理,数量之多,部头之大,连专事学术的人,也难以望其项背。据媒体报道,被称为“三高”的贪官,即涉案金额高(两千多万元)、学历高(博士)、职务高(正厅级),原成都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高勇,就曾在十余年中公开发表论文达三百一十七篇,参编书籍十七部,单独著书五部,完成研究课题四十四项,此番成就,令人咋舌。不过,仔细琢磨,不免疑窦丛生。照此推算,要完成上述指标,至少平均每个月发表两篇论文,每年要完成四项研究课题。这样繁重的任务,甭说是压在位居高位,“工作、腐败一肩挑”的官员身上,就是专职研究人员也恐怕不堪重负。
  至于那些平日公务缠身,“早上绕着轮子转,中午绕着盘子转,晚上绕着裙子转”的官员,居然能忙里偷闲,著书立说,则更叫人匪夷所思。
  其实,对于官员们著书之事也不能一概而论。古往今来,名垂青史的经典之作,也不乏出自各级官员之手。被称之为唐宋两代散文八大家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都曾官场任职,其文章至今仍被广为流传。即使在今天,也有不为名利,心系百姓,写出好文章的官员。北京一位区人大常委会主任,“非典”过后,痛感公共健康关系到人民群众利益,丝毫不容懈怠。于是,他以特有的使命感和亲民情结,亲自撰写了一本大众健康读物《健康快餐》。此书一经出版,便在各地销售三万余册,成为一部群众喜欢的健康科普读物。
  问题在于,现在一些官员出书并非要“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而是受着某种利益的驱动。不过这里所说的利益,并非是指官员“著书只为稻粱谋”,赚取稿费养家糊口,或是借此拿文凭评职称。官场的利益最大化,说到底就是职位的最大化。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些官员著书立说,不过是为了升官晋职。通过此道,不仅可以向同事证明本人享有“饱学之士”的资格,向上级传达自身具有“真才实学”的价值,向公众展示自己“学者型干部”的信息,而且还能在书中宣扬政绩,为个人树碑立传,捞取“求闻达于当代,留美名于后世”的政治资本。这样的仕途之道既高雅,又便捷,何乐而不为呢?况且,只要手中有权,写作出书根本就不是难事。举凡代笔捉刀、联系出版、购买书号、通过审定、安排校对、布置印刷、封面设计、发行推销等等环节,都会有人跑腿效劳,上述开支也会有人主动买单。总而言之,官人动口不动手,只需坐享其成。唯一要做的,就是拉大旗做虎皮。此事必须要由官员自己出马,恭请更大的官或者什么名流写个序言,题个书名而已。在这样的情况下官员与出书必然会滋生出腐败。
  上述所言并非空穴来风。原北京市交通局副局长、首都公路发展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毕玉玺就曾利用公款准备出版《我的二十年》,为自己树碑立传;原山东省泰安市委副书记、市长胡建学,也曾出版《胡建学文选》并下发给泰安各级干部学习领会;原沈阳市常务副市长马向东为树立自己“开拓进取”、“年轻有为”的干部形象,也曾叫人替他代写文章公开发表;原广州市委宣传部长黎元江被查处之后,竟煞有介事地表白:“我手头正在做《社会主义四百年》第三卷,这一卷比前两卷更重要”云云;原湖北省财政厅长曾繁衍一边在他主编的《历史的启迪》书中大声疾呼:“保持廉洁,反对腐败”,一边却在暗中索贿三十八万元;原河南省人大办公厅副主任李国富最为典型,不仅索贿受贿,而且跑官买官。为了升官之便,他还出版过两本专著,其中一本,竟是《反腐败论》。
  官员出书,公家买单,这种腐败现象,影响之烈不可低估。最近中央有关部门指出,领导干部出书,不仅关系到其个人声誉,还常常体现着政府机关的水平和形象。借出书之名、行敛财之实,亦极为民众痛恨。今后将严格限制现职领导干部“著书立说”,以刹住官员腐败新温床,遏制粗制滥造的“出书风”。
  书籍,作为文化的载体,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在启蒙教化、传播文明薪火方面,作用巨大。正因为如此,中国历代有识之士将从事学术活动的著书立说看作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明朝年间东林学派首领顾宪成曾说:“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也就是说,对于有文化的人来说,不论是从事学术研究,还是当官,其最终目的是要为百姓造福。
  古人云:“强权治国,一时之策;文化治国,百代之业。”笔者以为“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脏不能脏文化”。因为教育和文化是一个社会的最后精神堡垒,它们的崩溃,标志着整个社会的堕落。
  官员出书本身并不是一件坏事,关键是为什么出书会成为某些官员腐败的工具与温床?为什么在有严格制度下的出版部门,一些官员的伪劣书稿能够畅通无阻?从这个意义上来审视官员出书的腐败,恐怕比简单地遏制官员出书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