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是不是“韩信不听话”

作者:李国权




  偶读《毛泽东评点古今人物》(红旗出版社,周溯源编著),其中一节“把郦食其下了油锅”吸引了我。“李白的《梁父吟》歌颂了汉人郦食其的成功的事迹,毛泽东却续了四句诗,写他败于一旦,下了油锅。”1973年7月4日毛泽东与王洪文、张春桥谈话说:
  《梁父吟》说现在不行,将来有希望。“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指挥若定如旋蓬”。那时神气十足。我加上几句话比较完全:“不料韩信不听话,十万大军下历城。齐王火冒三千丈,抓了酒徒付鼎烹。”把他下了油锅了。
  《梁父吟》里,李白是这样写的:“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辞,两女缀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摩楚汉如旋蓬。狂生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加上毛的四句:“不料韩信不听话,十万大军下历城,齐王火冒三千丈,抓了酒徒付鼎烹。”合起来,似乎比较全面,既写了他的生,也写了他的死;既写了他的成功,也写了他的失败。虽然如此,却引起了我的疑问,郦生之火烹,是由于韩信不听话造成的吗?这个结论未必成立。
  郦食其和陆贾是刘邦统一中国的两个说客(现在叫外交家),司马迁把他们放在一起是有原因的。《太史公自序》中说:“结言通使,约怀诸侯。诸侯咸亲,归汉为藩辅。作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刘邦与郦食其的会面,最早见于缺失的《楚汉春秋》,据说为陆贾所记,附于《新语校注》:“上过陈留,郦生求见,使者入通。问:‘何如人?’‘状类大儒。’上曰:‘吾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大儒也。’使者出告。郦生嗔目按剑曰:‘入言高阳酒徒,非儒者也。’”(《新语校注》183页)
  司马迁的《史记》搜集到更多的材料,把这次会见写得很精彩:
  郦生食其者,陈留高阳人也。好读书,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然县中贤豪不敢役,县中皆谓之“狂生”。
  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过高阳者数十人,郦生闻其将皆握,好苛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郦生乃深自藏匿。后闻沛公将兵略地陈留郊,沛公麾下骑士适郦生里中子也,沛公时时问邑中贤士豪俊。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愿从游,莫为我先。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余,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郦生曰:“弟言之。”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
  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也?”沛公骂曰:“竖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攻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于是沛公辍洗,起摄衣,延郦生上坐,谢之……
  郦食其以严辞折服了刘邦的傲慢,使一个流氓气十足,在儒冠上撒尿的刘邦对他肃然起敬,刮目相看,请他为统一中国出谋划策。随后,他以里应外合的方式,为刘邦取得了陈留的控制权。后来又为刘邦策划,据荥阳敖仓以号令天下。郦生说:“臣闻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夫敖仓,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他指出在那饥饿的年代,谁占有粮食谁就有获胜的希望。他还要他弟弟郦商引数千人归顺刘邦,“从沛公西南略地”。
  郦生最大的成功乃是以他三寸舌,说服齐王田广归汉朝,下齐七十二城。当时他把齐王田广说得口服心服,并保证:“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广以为然,乃听郦生,罢历下兵守战备,与郦生纵酒。当稳操胜券的高阳酒徒与齐王举杯庆贺的时候,一切因韩信的兵临城下而改变。齐王田广闻汉兵至,以为郦生卖己,乃曰:“汝能止汉军,我活汝;不然,我将烹汝。”郦生曰:“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而公不为若更言。”齐王遂烹郦生。
  既然齐王已归顺,为什么韩信还要伐齐?是不是因为“韩信不听话”而导致郦生被烹呢?还是因为刘邦对齐王本来就是战争与和平两手,而把郦生作了牺牲品呢?这几天,我读了《资治通鉴》有关章节和《史记》的有关章节。《淮阴侯列传》对此记之甚详,亦《通鉴》之所本,从中可看刘邦手段之毒辣。传云:
  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脩武。至,宿传舍。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闻汉王以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淄……
  由此可知,毛所加之续诗“不料韩信不听话”并不准确。伐齐正是刘邦下的命令,他并未下命停止,不伐齐才是不听话呢!再,伐齐在前,说齐归附在后。刘邦使用是战争与和平两手,郦生被牺牲了。
  说“韩信不听话”不准确还有一个证明,就是韩信伐齐成功之后,并未受到刘邦的责备和处分。《郦生传》记载:“汉十二年,曲周侯郦商以丞相将兵击黥布有功。高祖举列侯功臣,思郦食其。郦食其子郦疥数将兵,功未当侯,上以其父故,封疥为高梁侯。后更食武遂,嗣三世。”这多少表达了刘邦某种忏悔和补救的心态,也说明“伐齐”这出戏是他一手导演的。
  其实,历史上使用和平与战争两手政策的事例并不少见。唐初,东突厥屡次扰唐,后兵败求和,唐太宗遣鸿胪卿唐俭等抚慰之。东突厥可汗外为卑顺,内实犹豫。李靖谋曰:“颉利虽败,其众尚十余万,若走图碛北,则难图矣。今诏使至彼,虏必自宽,若选万骑袭之,不战可擒也。唐俭辈何足惜!”唐太宗乃派兵夜发,大破之。此事见冯梦龙所编著《智囊》一书。
  一生与线装书打交道、熟读《史记》、《智囊》的毛泽东,对“伐齐”的曲折过程及其心诀应该了如指掌,然而,他竟然吟出“不料韩信不听话”这样的诗来,似乎是耐人寻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