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向柴可夫斯基致歉

作者:梅疾愚




  一
  
  柴可夫斯基被我拒绝了,确切地说是我拒绝了演奏柴可夫斯基音乐的一场音乐会。这话说起来挺别扭,像绕口令。
  这事发生在今年春天的北京,我正在鲁迅文学院的“中青年文艺评论家班”学习。其实那天晚上我很寂寞,一个中年男人正在为如何度过一个春宵而犯难,于是我就打开CD,听起了美国摇滚民谣《随风飘荡》,鲍勃·迪伦略带嘶哑而伤感的歌声弥漫了我的房间。
  当、当、当,一阵敲门声给鲍勃·迪伦的歌声划出一道伤口。一个女士(也是我们班的学员)探进头来:“送票啦——”她拖着广东的口音。“什么票?”“柴可夫斯基音乐会!”“不要!”“为什么呀——”这时她的目光里折射出许多问号。“我听不懂!”我很坚决。我想用一把锋利的尖刀刺破她的疑问。“什么﹖听不懂﹖”她的疑问里又加上了吃惊,似乎还夹带着一丝恐惧,脸上的表情痛苦而茫然。我无言以对,只能缴械。她临走时还不住地摇着头,以示对我的不可思议,好像是我拒绝了布什总统的一次晚宴。
  我知道那张音乐会的票来之不易,很多人对它求之若渴,望眼欲穿。可我说的是实话,真的听不懂!说这话时虽然不能理直气壮,但我也没有必要害羞,我应该有勇气撕破自己的虚荣,我必须说真话。因为虚荣和虚伪离得太近了,我不能让它们拥抱在一起。
  
  二
  
  其实我曾经试图听懂西方古典音乐,并以积极的态度想学习喜欢它们。在几年前我曾一次性购买了德彪西、贝多芬、勃拉姆斯,包括柴可夫斯基等音乐大师的CD,并且关起门来专心致志地听了整整一个星期,可我什么也没有听出来,仿佛是一个失聪者。为此我很苦恼,恨自己为什么对这些有口皆碑的天籁之音无动于衷,为什么不能假以音乐走进大师们的心灵。后来,我读到了马克思的一段话,再美好的音乐,对于一个聋子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第二天我就把那些CD送给了一个朋友。
  我努力了,我做梦都想当一个精神贵族,可我真的听不懂它们,因为我生命经历中没有能听懂它们的文化背景。即使把有一点曲调的东西就称作音乐的话,那么,我所接触到的音乐不仅有限,而且显得寒酸可怜:
  学龄前和小学:《东方红》、《我爱北京天安门》和《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以及《大海航行靠舵手》等;
  初中:《社员都是向阳花》、《俺是个公社的饲养员》、《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和《红星照我去战斗》等;
  高中:《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在希望的田野上》、《祝酒歌》、《小花》以及《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等等;
  大学:直到二十岁考上大学,我才听到《童年》、《红河谷》这样的歌曲,如果这两首歌也能算作泛称的音乐的话,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音乐与我生命还会有这样亲密的联系。但是,我遗憾地错过了大陆校园歌曲的黄金时期,现在我常想,如果能在大学时听到高晓松和老狼的《同桌的你》和《睡在上铺的兄弟》,那么,我的那段生命将会变得饱满得多。当时我匆匆忙忙急着上大学,却只因早了两年就与他们擦肩而过了。
  参加工作之后:渐渐喜欢上了美国乡村民谣和摇滚乐,诸如《花儿都到哪里去了﹖》、《乡村的路带我回家》、《加州旅馆》和《随风飘荡》等,它们让我感悟到了生命的欢乐、美好和忧伤,才领略到音乐给人的生命所带来的光辉和荣耀。
  这就是我个人的音乐史,它书写着我与音乐之间的障碍和文化背景的贫乏。我所喜欢的这些所谓的音乐无一例外都有歌词,严格地说,我只是听懂了那些歌词中汉语所表达的意义。同样,那些英文歌曲只有变成汉语的时候,才能被我所接受、理解和喜爱。汉语是我的母语,世界上唯有这种语言才能让我提起精神,活成一个人。而那些外国音乐也只有顺着汉语的河流才能抵达我的内心,并让我感觉到她的优美。
  如果说外国音乐是一个国王的话,那么汉语歌词就是美丽的王后,只有他们同时来到我的世界的时候,我才会盛情款待他们。我可以单独与王后相处,因为我和她有最亲近的血缘关系;而我不能单独接待国王,他和我从来没有过生命的联系,我有理由拒绝他。拒绝国王是为了把我的生命更好地交付给王后。况且我从来不喜欢与一个没有女人的老光棍做什么情感交流,即便他是一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国王。
  我不去听音乐会的第二个理由是害怕矫情,怕别人的,更怕自己的。诗人薛卫民说,矫情就是半老徐娘故作少女天真状。其实矫情还有很多种类型,它是情感中的罂粟花,妖艳、有毒,但极容易生长。在不合时宜的场合以不合时宜的身份做不合时宜的事,都可能让矫情之花盛开。比如初懂钢琴指法的老人到音乐之都维也纳去演奏,学者余秋雨到青年歌手大奖赛上炫耀历史文化知识,年过半百的李谷一穿着性感的服装浓妆艳抹地(像在跟少女们较劲)上台演出……当然,还有很多所谓的名言,比如说“音乐是人类共同的语言”,这话听起来就很矫情。据我所知,我们家族到我为止的四代人都听不懂音乐(上几代都是农民),是不是说我们连人话都听不懂了﹖我们祖祖辈辈都为填饱肚子而劳作,只能听懂高粱拔节的韵律和火热的太阳发出嗡嗡的叫声,会唱的歌只是“二十四节气歌”:打春阳气转哎,雨水沿河边哪,惊蛰乌鸦叫哎,春分地皮干哪……哪里有空闲去理会什么音乐﹖如今,我刚吃两顿饱饭,冷不丁子就让我衣冠楚楚地、正襟危坐地听什么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那不只是矫情,简直就是荒诞(当然,如果把我远在东北农村的爷爷弄到北京的某大剧院包厢里,听一场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会,那可能会是一件不错的、很先锋的行为艺术作品)。在这一点上,乐评人颜峻说得还算公道:“音乐对多数人都不是地狱,但它也只对少数人才是天堂。”我肯定不是他说的少数人,但他并没有嘲笑我们多数人。
  前两年听说北京兴起了“交响乐热”,很多暴发户不惜花高价买票去听,结果听着听着睡了,而且有鼾。对这样的人我心里还生出一些敬意,因为他们并不矫情,鼾声替他们说了真话。真话是矫情最有力的杀手。
  我的第三个理由是不想附庸风雅。在“文革”十年里,我们曾把文化看作是生活的尤其是政治的敌人,对我们所拥有的文化的、精神的和话语资源肆意地滥砍盗伐,而只用“八大样板戏”这块遮羞布来掩饰人们百孔千疮的心灵。在“文革”过后,“白卷英雄”已经成为一个具有嘲讽意味的历史隐喻,而我们又陷入了对文化的恐慌。我们不怕别人说自己穷,甚至不怕别人说自己“色”,就怕别人说自己没有文化。于是,便集体地患上了文化自卑症,不得不一方面为自己疗伤,一方面拼命地吸吮文化乳汁,实在来不及了,就只好“打肿了脸充胖子”。
  
  三
  
  听音乐会的人都走了,整幢大楼空空荡荡,窗外一只猫的黑影嗖地闪过,溅起一片黑夜的空寂。孤独和风一起在长廊里游荡着,然后从门缝里挤进来,悄悄地爬上我的身体,聚在我的内心里,像是在密谋着一桩不可告人的事件。我突然想起了某个诗人一首诗:“夜,淫荡而贞洁/而今夜,我只能和自己并排躺在一起。”
  我知道,这份孤独是我自找的,我本来可以和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在一起,可以和很多人一样坐在音乐大厅里,没有人说无知者就不能走在朝圣的路上。这样想来,感觉某些地方愧对了柴可夫斯基这样伟大的音乐家,愧对了他的那些人们公认的最美好的音乐。于是,我想起应该给柴可夫斯基写一封致歉信,我想用语言与他交流,这是我最喜欢,也是最擅长的方式。
  
  尊敬的柴可夫斯基先生:
  此时此刻,在中国北京的一个春天的夜晚里,正在举办着您的一个音乐会,由您心灵里飞出的美妙的音符正在和东方一个民族的心脏一起跳动。您的音乐超越了时空与国界,那是因为它表达了人类最为高贵和圣洁的情感,它隐喻了人类难以抵达的伟大的人格和精神力量。远在天国的您,一定会为您的音乐被另一个民族所演奏、聆听和理解而感到欣慰,如果此时的天国也是黑夜,您一定会在睡梦中发出甜蜜的微笑,像今晚北京春天里盛开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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