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谈诗与隐遁

作者:石天河




  读了诗人李青松赠送给我的四部诗集,颇感新奇。而最觉得奇特的是:这样一个中青年诗人,竟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过着“隐遁”的生活。而他一面在“隐遁”,一面又在出版“隐遁系列”的诗集。似乎生活上想“隐”,避去一些世俗纷纭的烦恼;而精神上又“隐”不住,不得不在诗里面把自己的心灵情感表现出来,寻求与他人的对话。这种灵与肉分离的矛盾现象,使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孟浩然的那首《岁暮归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这首诗,可说是孟浩然在发牢骚时不自觉地揭出了自己做“隐士”的心理底蕴。孟浩然年纪轻轻就在学人家做“隐士”,他以为“隐士”隐到一定时候就会出名。那时,达官贵人就会找上门来请他出去做官。古人的“以隐求名”,实际上目的还是想“求官”,似乎是一种公开的秘密。可是,孟浩然太憨了。他不知道,别人一面当“隐士”,一面还是在和做官的人交朋友,如后世的陈眉公那样“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才能达到“隐而名”、“隐而官”、“隐而参政”、“隐而跻身于权贵之列”的目的。孟浩然憨憨的只是一个“隐”,谁会理他呢?所以,“隐”到四十岁上,到底“隐”不住了,才想到还是要到京城里去正儿八经地求个功名。可他没有想到,求功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自己隐居在乡下多年,孤陋寡闻,既不知天下大事,又不懂官场厉害,想去考个进士,哪能考得上?好不容易在长安才学会了和名人交朋友:一个是当时的名宰相张九龄,一个是当时的名诗人王维,总算是进入了名人行列(其所以后来连李白也要说几句“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来为他捧场,就因为在长安他确实已经出名了)。可是,要推荐他做官,诗人王维是不顶事的。惟一的能给他帮得上忙的张九龄,又在官场内斗中败下阵来,被罢了相。哪个封建朝廷里,还有谁会来抬举一个只会写几句诗的乡巴佬呢?没法,到了“岁暮”,看长安千家万户都在热热闹闹的忙过年,自己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捞着,这日子怎么过?只好还是满腹牢骚地“归南山”。后来,还亏得张九龄贬官到荆州时,携带他去做了个“从事”(相当于现在的“市长助理”),算是过了一把“官”瘾。他那诗里,明明是想骂那个“花花公子”式的昏皇帝唐玄宗不重人才,可在那封建专制的天威之下,又不敢骂,只好反过来骂自己“不才”,把昏皇帝称为“明主”。明明是在埋怨那些势利眼的朋友,无缘无故地疏远了自己,可又怕说气话会更多地得罪人,只好用自己“多病”来作掩盖。这光景,实在是够尴尬的了。所以,在翻来覆去想不通的失眠之夜,他感到了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只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一个“虚”字,泄出了他对“松月夜窗”式的隐居生活全是“白淘神”的伤感。由此可见,孟浩然那“以隐求名、以隐求官”的“隐——仕”之道,是完全失败了的。只是在经过了一次次的失败以后,他才渐渐明白了自己不是做官的那种材料,后来,回归到鹿门山,才真正变成了一个平心静气、一味在山林情趣中去寻求诗意的隐居诗人。他也许并不曾想过“以隐求诗”,可一个人淡泊了名利之心以后,他的诗就自自然然地写好了。那也并不是装出来的仙风道骨或佛理禅机,只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人,在散淡悠闲生活中的一种审美心境:“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再没有什么浮名浊利的纤尘碎影,只有在夜来风雨中飘落的花,才是他惟一关心的大自然之美。
  “隐士”,可能是中国人首先发明的一种特殊“身份”。它大概是儒家文化与道家文化打伙捏造出来的一种“应世之道”。儒家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道家对政治的蔑弃,以及“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的故事宣扬;“全生避害”和“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以奉一身,不取也”的人生说教,都为“隐士”之道,做出了一些精神规范。不过,儒家道家所说的那些道理,从历史事实来看,却还有一点不好懂,那就是:为什么从古至今,只有“隐士”朝朝代代都有,似乎一脉相传;而“隐农”、“隐工”、“隐商”却非常少见呢?也许与孔子同时的“长沮、桀溺耦而耕”,是古代的“隐农”,魏晋时竹林七贤的“嵇康蜡屐”,可以算得上“隐工”,那么,战国时“陶朱公泛舟五湖”,应该算是“隐商”吧。为什么这“隐农”、“隐工”、“隐商”后来都几乎并没有再出现过,只有“隐士”才不断线地流传下来呢?这多半是因为“农、工、商”就是那么一个行当,无所谓隐与不隐,只有“士”,才有一个“隐与不隐”(即做官还是不做官)的问题。这是因为,在中国社会里,“士”原本就是官僚的预备队。“士”和“仕”是同音字,“士”的出路就是“仕”(做官)。“士”的社会地位,其所以在“农、工、商”之上,也就因为它是统治者的官僚预备队。对“士”来说,这种“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俗话所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特殊地位,应该是很值得珍惜的,却为什么会有人不愿做官呢﹖这一方面固然与儒家、道家的文化精神教养有关,另一方面,却大概是由于“士”所处的社会地位,即风险太大。历史传说中的“卫巫止谤”、“黄鸟歼良”,杀的是不是“士”,或是“文士”还是“武士”,由于时代过于悬远,弄不清楚,暂且撇开不说,但秦始皇“焚书坑儒”,则是比较明白地为成批的“杀士”开了个头。从那以后,“士”不仅可杀,可成批的杀,而且,历朝历代的封建统治者和争权窃位的封建政治集团,也越来越把“杀士”当成了树立专制权威的一种手段。东汉的“党锢之祸”,被杀、被禁锢终身的一二百人,都是当时名士。株连被杀、被流、被禁的家属、朋友、亲族、邻里等,多到六七百人。甚至为追捕一个“望门投止”的张俭,株连收禁拷问的人“布遍天下”(《资治通鉴》上是这样写的)。后来,三国时的曹操杀孔融、杨修,唐朝时柳宗元、刘禹锡、韩愈、白居易等著名诗人的遭罪被贬,宋朝时的“新旧党争”,明朝时的“东林党祸”,以及清朝时的一连串文字狱,几乎历朝历代的每一次政治风波,都有许多“士子”遭难或被杀。所以,“隐士”在中国历史上的出现可以说,主要是由于士子中许多人被杀怕了,不能不考虑“全生远祸”。同时,由于历史把士子也教聪明了些,他们中有些人看透了封建朝廷和官僚贵族的荒淫腐败、卑鄙险恶,不愿同流合污,所以,宁可不做官,放弃仕途,“高蹈远举”。在古代,所谓“全生远祸”与“高蹈远举”之法,无非就是“遁迹山林”去做“隐士”。这种“隐遁”现象,特别是在社会动乱、政治黑暗和改朝换代的时候,出现得最多。其中,有些人是从没有做过官或立志不做官的,谓之“处士”;有些人则是做了一阵官,心灰意冷才“弃官归隐”的“归隐之士”;也有一些,则是由于改朝换代,为了保持个人气节而决心不再做官的“节义之士”;还有一些,是由于修仙慕道或醉心艺术、怡情山水,想超世脱俗的“高士”。所以,“隐士”里面,其“隐”虽同,其志则不一,其中还混杂了一些“以隐求名、以隐求官”的“假隐士”。以致弄到后来,“隐士”之中,鱼龙混杂,真中有假,半真半假,假戏真做,弄假成真,各种情况都有,旁人就不容易分得清了。
  “隐士”这个名词,原本是属于古代士子的,对现代知识分子已经不合适了。那么所谓“隐遁”之路,今后是不是也会因少有人走而长上青苔呢?这倒也不可以说得过于绝对。因为,和古代士子比较起来,现代知识分子并不比古代士子有更多的安全感。古代“杀士”,至多不过数百;而现代杀起来,可以成千累万。现代知识分子由于较多独立自由而较少依附,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状态就更不稳定,更多波折。他们知识面较广,长于思索,敏于感受,所承受的精神压力也就更大。他们对前途的希望愈美好,失望就愈沉重。对国家和人民的责任心愈强,语言行动就不免于激烈,甚至失控。有时,横逆之来,超乎想象,人也就不免于会有灰心绝望的时候。特别是生活在中国这样一种特殊环境中的知识分子,其遭遇的苦难之绵延不绝,心中积累的巨痛深悲、重愁永恨,又往往有“人间无处诉烦冤”之过度压抑。激愤深慨,难于宣泄,因而萌生出“遁世”思想的人,也是很不少的。然而,为什么有很多人出家当和尚,却并没有多少人进山去当隐士呢?我想,大概是因为当和尚很简单,而作隐士却可能是件麻烦事。因为,出家当和尚是皈依宗教,皈依以后,过的就纯然是宗教世界的生活:佛灯香火,持斋诵咒,无牵无挂,无喜无忧,等于回到了古代。而如果要想当隐士,则仍然是生活在现实社会生活中,麻烦很多。比如说,你要买块地来种,得拉关系、签合同。要修房子,还得基层批准。你必须把土地经营好,除去税费负担还能够支付个人或家庭的生活开支。那么,你是自己种、雇人种或是与人打伙种,你用什么种子、肥料,你的产品如何卖出去?都不能不有经营计划,不能不打听市场行情。就这些,你就免不了要和许多人来来往往地打交道,你又如何能“隐”得安生呢?何况,做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即使你不上互联网聊天,要做到不看报、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也是很不容易的。在这个信息“全球化”的时代,做“隐士”的条件,似乎已经在纷纷攘攘的世事中无影无形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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