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我画美人

作者:肖惠祥




  洛杉矶的地铁有三种形式:一是地道线,由总站至好莱坞方向;二是地面线,由总站至长堤军港;三是高架线,由机场向东横过洛杉矾南部。Rose站是从南到北的地面线与从东到西的高架线呈十字形的交汇大站,修得奇特雄伟,如同一座水泥的森林。每天上下的客流量很大,因此成为我街头画像的好去处。每周有一天,我背上画夹,由家门口乘七十八路公车,坐一小时至地铁总站,转乘地铁半小时,到Rose站下,站好我的位置,就是人流最多的两条线交叉的出站口。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像淘金一样寻找那人中的宝玉,又像狩猎者等候捕捉自己喜爱的猎物,在人流的缝隙里,只要那迷人的面容一闪,我就会追过去问“Can I draw your picture for fun? ”“No Charge just for free。”(“我能为你画像吗?”“只是好玩,不要钱的。”)一般的情况是:百分之九十的白种人说“No”,百分之九十的黑人会答应“Yes”,愈是美的人愈不肯画。因此,一天守候着,能画到二三个美人就算运气好。美是一种上帝的恩宠,稀世的奇珍,极致的美是十分罕见的,就是在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中,且都有相当漂亮水平的人群中,要找到那真正美的面容也不容易,但只要画到一个二个就会让我欢喜不已。回到家中,已经很晚,饥肠辘辘,吃完晚饭,坐下来,看自己的画,一天的辛苦化为乌有。
  人们常说快乐难寻,读《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这长诗,深感快乐真难得,真难寻,我看,美更难寻,就算找到了,美一闪而过,你又准能画下来吗?有一次,在圣他莫尼卡街上,我在人群中见到一位极美的男子,我跟着他走了一条街,走进一个书店,他一走进去就不见了。书店很大,三层楼,我一层一层梳理,来回找,终于在买音乐磁带处找着了。我赶快上前去问他,还好,他肯让画,我也画了。但是由于书店光线暗,我楼上楼下找,心情有些紧张,那张画就没有画好,多么可惜啊,心里真是说有多懊恼就有多懊恼,美流失了,永不再现。我没有逮住,美实在是世界上最难逮住的精灵啊!虽然我也有失手之时,但我仍可算是一位逮美的高手。1989年芝加哥,赵渭淳、聂莉娜贤伉俪邀请北京来的几位画家在家聚一聚,在太阳的最后光芒即将从窗口消逝时我为聂莉娜随手画了一张肖像,画完就送给了她。十几年过去了,2001年我和他们在洛杉矶曹勇先生的餐会上又见面了,整个晚会上,小聂都在跟我谈她的这张肖像有多像多美,我努力回忆只记得我曾给她画像却记不得画的什么样子。
  我请她寄一张拷贝给我看看,她寄来了大大小小的拷贝、幻灯片,还有一篇她用一个星期伏案写出来的对这张画的赞美文章。她写道:肖像的意境如诗,自由舒展的坐姿,引项昂首如一尊典雅的雕像,无眸却憧憬的眼,在似有似无的光与影间闪烁着,灵与梦。“特别令我惊讶的是,气质和神韵的表现竟然正是我理想中的美,而这美的成功,是生命与艺术融合的奥秘!”“真的是很美的一张肖像,一张可以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媲美的肖像。”赵渭淳感叹地说了这句惊世骇俗的话!一张东方的蒙娜丽莎的肖像!虽然没有那永恒的微笑,却有迷人的难以捉摸的东方魅力。聂莉娜人长得美,画的画也很美,她对美有一种玲珑透剔的领悟。受到他们两口子的夸奖,让我受宠若惊!
  在Rose站,我守候在地铁站口。守候在站口的还有一位黑人小伙子,他和我站的位置相同,面向出站口,仔细地在人流中搜寻着,一有漂亮的黑妞走过来,他就迎上去和她们交谈拥抱,欢欢喜喜搂着抱着,走出站台。这种找女孩的方式很有趣,像快速餐饮一样简便,还真能选到漂亮女孩。只要男孩子长得帅,三言两语就OK,女孩就会跟他去。我画了这个小伙子,是一位黑人美少年。我把这件趣事告诉蒋定粤,她听说我常去Rose站画画,吓了一跳,说:“Rose那地方太可怕了,你还敢去,前天那里才杀了一个人!”洛杉矶有个著名的滨海城市圣他莫尼卡,有一条著名的三街(步行街),沿街有摩登新潮的商店,世界各地的餐饮美食,街心有音乐舞蹈杂耍的各种卖艺表演,人行道上是各种琳琅满目的摊子,不少中国的艺术家在此摆摊做小雕像、画像,还有剪纸、花纸、盆栽,这地方总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满街是闲逛的人。
  我常到这人流人海里去寻找,我静静地站在阴影里,聚精会神看着流动着的每一张脸。有一天,我站在一家服装店门口的阴影里守候着,观看来往的人群。在这家商店的墙角处也站着一个黑人青年,身上脏兮兮的,手执一个可口可乐的大纸杯,一声不吭地默默站着。有的人把钱投在他的纸杯里。他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与我一样。黄昏日落时,我收摊了。在街口的一个快餐店里,我看到这个青年人已经换了一身轻装正在和他漂亮的女友快乐吃喝。乞丐和画家有什么两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眼里,都是守候者。有一天,真的有一个老美跑过来问我:“你在等谁呢?我看你在这里不动窝地等了五六个小时了,等到了吗?”我说:“我正在等待一个美女,等待一个惊喜!”他以为我说笑话,笑笑走了。我说的是真话,美给人惊喜,逮着了美,就让人快乐无比!
  洛杉矶是一个国际大城市,是世界各种族裔人的杂居地,如果到街上去选美,什么色彩的美人都有,白美人、黑美人、棕美人、黄美人……应有尽有。在路上行走的每十个人中,难得见到一个白人,都是杂牌军。这几年我不断画下来,什么族裔的美人都画过,以黑人画得最多。记得以前美术教科书上说黑人的体型是世界上最美的体型,如今我认为,黑人的脸也是世界上最美的,是一种原始的粗犷美与现代美的奇特结合。黑人的脸很有形,这型有些怪,有些出格,但很美,正是艺术家梦寐以求的型,画起来挺有味。黑人厚厚的嘴唇相对于白人薄薄一片嘴唇就美得多,有时挺美的白人只要看到那一片薄薄的如同砍了一个缺口的嘴唇,就会画意索然。怪不得许多白人去美容院动手术改变嘴唇的形状。很美的白人也有,但他们永远说“No”,真是十分遗憾的事。有一次在Rose车站,我想画几位等车的白人,他们说“No”,我转而画了旁边的一位黑人。这是一位园艺工程师,很懂线条,对我画的像称赞不已。那几位白人也看到我的画好,如果我再次要求画他们,可能会肯,但当时我已失去了对他们的兴趣,请我画我也不想画了。这也难怪,谁会想到一位一级棒的高手沿街画像呢?我偶尔也为我的尴尬处境发愁,当我追着一位美人要画,她又硬说“No”时,我就会想“她要知道我能把她画得多美就好了”。但我终究是一位幸运儿,掉进了洛杉矶这个美人窝里,只要打开电视机就美女如云,随便到一个商店里,时装店里,来回选衣服的女孩子每一个都比电视里的更美。如果上街晃,美女满街,比电视电影里美的有的是。我这沿街选美而画的方式虽不是最好的方法,却也是一个大有选择空间的方法,这个方法也只有我能去做。在街上人涌声喧的环境下,站在那里三五分钟就要把像画下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又有谁会为了追求这个而背井离乡,浪迹天涯海角,浪迹街头巷尾!这几年,我会去世界漫游一下,带着我的画夹魔笔,去漫步一下世界的街头巷尾,去画美人,去做这件世界上最快乐最好玩的事。摘吃美的果子,摘吃智慧的果子,尝到人间天上的美味。纯粹是为了好玩,我为老师、同学、朋友、朋友的朋友画过许多的线描肖像,走到哪家就画到哪家,全家每个人都画,有时一人还不止一张。这些画信手勾来,都很像,画完一看,大家哄堂大笑,十分开心,只要被画的人喜欢我就送给他,如果他们保留下来,足够开一个大型友情回顾展览会了。
  1988年,蒋定粤的女儿真真过十六岁生日,她穿一件粉红色的生日洋装,少女初长成,非常漂亮。我画了她一张肖像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现在她三十岁了,大美人一个,最近我又为她作了五六张线描画。她的一家子我都画过像,我画过蒋定粤和她的洋先生、洋女儿,还画过她的妹夫,可以编成一本家庭画像册了。而且大约在四十五年前吧,我还画过蒋定粤的母亲(蒋光鼐先生的夫人),那时我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学生,蒋定粤的哥哥蒋建国是我的同班同学。有一次去他家见到他母亲,十分惊讶蒋夫人的端庄和美丽,就即兴画了一张。如今,蒋夫人去世已久,这张画像能保存她的美,真是十分珍贵的纪念!
  1988年,我全力画《中国当代文化名人线描肖像》。给我印象较深的是画张艺谋先生,那天是新华社的杨飞先生带我去找摄制组。杨飞先生带我到百万庄新华社的一个招待所,摄制组隐藏着,门卫也不告知房间号码,我和杨飞先生只好坐在堆满了破床架子的走廊上等,等了有个把小时,不见一个人到。中午时分了,又饿又渴又急,这种找名人的滋味真不好受,突然顾长卫先生走过走廊,被我们抓着了,他带我们去一间房里,等张艺谋先生。一会儿,张先生戴着一副黑眼镜进来,我自我介绍一番后就把上午画的姜文的肖像给他看,看来张先生很欣赏这张肖像,因为他二话没说,坐下来就让我画。我画了张先生两张,第一张,正面角度,太像领袖像,又画了一张侧面的,就是发表在“肖像集”上的一张。我说想画巩俐小姐。张先生即刻打电话去戏剧学院,当时巩俐小姐是中央戏剧学院二年级的学生。她接到了张先生电话,马上就来了,她穿一身大红雨衣,脱下雨衣,里面穿的一件大红T恤,像《红高粱》影片中的全红彩装,艳丽得像朵大牡丹。我画了巩俐小姐两张,一张全身,一张头像。当时,全摄影组的人马都在房子里闹腾,我抓住顾长卫先生想画他,因为《红高粱》拍摄得太美了,我对顾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什么原因,大概是他认为自己不上像吧,顾先生不同意画。我抓着他的手不放,让他坐下,这时摄制组同仁也大声吆喝要顾先生画。在摄制组同仁的围观下,我为顾先生画像,几根线就出来了,很像,又像一尊石雕的牧神(原作好得多,印刷走样太大!)。画完我把画像举起来,在大家的喝彩声中,顾先生只看了画像一眼,他的眼睛立即盈满了泪水,他被自己的画像感动了,“嗖”的一下钻出重围而去,好一个感应艺术和美的灵魂!全室欢腾起来,大小伙子全像一群顽童,正是这一群人为中国电影开创了新的纪元。接着,我已买好火车票去天津画冯骥才先生、马三立先生和关牧村小姐,还有我的好朋友杨霭琪女士。当时下大雨,张艺谋先生给我叫好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下车时我给司机小费,他不收,说:“张艺谋先生已经付过了。”
  《中国当代文化名人线描肖像》画了七十余人,当时画每个人的情景都挺有趣,都可以写一篇有趣的文章。新华社杨飞先生本来打算这么做,但画像未完成时我就来了美国,中断了此事,以后,如果《中国当代文化名人线描肖像》再版,一定要把当时作画的趣事写出来,图文并茂。
  这本画册完全是在街头画的。说到街头画美,这渊源还得从四十年前说起。1960年,我刚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分配到山西太原的山西艺术学院任教,那年秋天去大同招生,人们告诉我大同出美人。有一天,走在大街上,果然见到一位很美的妇人,我说要画她,她扭身就走了。我一直跟随她,好几条大街小巷,那行径颇有些像花花太岁追渔家少女,现代流氓追女人的味道,直追到那妇人家。记得有个木栅栏挡着,我硬闯了进去,死皮赖脸地画了她。那妇人皮肤白如凝脂,高鼻梁,如同希腊雕像,脸上简洁极了,没有一丝多余的线条,至今仍记忆犹新。后来,看过山西博物馆收藏的天龙山佛像,又亲自去天龙山观佛,天龙山佛像的简洁典雅,正同那妇人如出一辙。中国佛像的美比西方维纳斯雕像的美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中国的美神。
  山西的那个夜晚我与美神——佛见面是一辈子铭记在心的事,因为年代久远,已记不起确切的时间、地点。同行三人,向导好像是一个喝醉了的和尚,另一位是山西艺术学院的李惠然老师(日裔华人美术老师)。向导拿着火把,我们爬过一座荒山,走进一座荒无人烟、虚无缥缈的洞窟里。石窟很高,空间极大,火把的闪光照在洞内许多残破的佛像上,惟有这尊石佛完整地端坐在五尺高的石座上,在黑雾昏霭笼罩下,闪闪火光中巍巍地呈现出来。我在佛前站定,仰视佛的面容,佛双目似闭微张地俯视下界,慈悲极了,美极了。佛的面容身形的每一部分此起彼伏地在火光中渐次展现。我们举着火把围着佛像转圈看,幽暗中随着火光突现的部分明亮起来,又逐渐转入昏暗朦胧里,朦胧中的另一部分又明亮地转现出来。这从暗到明、从明到暗、由虚转实、由实转虚,时而突现时而隐匿的观看中,佛在光明、暗隐、虚实、昏黑中转动和变幻着,就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刻间,佛向我展示了美的奇迹,使我惊骇地大叫“太美了!”我不记得当时我有没有跪下来礼拜,精神上我已五体投地。时过四十多年了,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佛像宽大柔和的背部上惟有两条极其简洁的衣饰的刻线。
  在山西的日子摧毁了我的身体,却升华了我的精神,我得以挣脱绘画上的繁琐桎梏,找到了简洁明了的形式。在山西的最后时日,每天我迎着太阳起床,到花园里和花匠一同锄土除草、播种种花,休息时就用这细如草茎花丝的水笔画些叶子、枝子、花花草草,我的生命随着阳光雨雾、花花草草一同生长,那简洁、淡泊、美的线条也同生命一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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