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7期

收拾碎片 修补慈悲

作者:胡松涛




  
  一
  
  那还是中国的童年时代。小溪边,鸟语花香;小溪中,蜻蜓飞贴。鸟声阵阵,花瓣一片片飘落,有的落到水面,鱼儿看见了,迎上来,吻了花瓣,又沉了下去,流水也是香的……岸边一个老者,面目和善,收了鱼竿,斜在肩上,转身去了。人们看见鱼竿上缀着一个直钩。老人是姜太公。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人们都知道。可是往往说得顺口,忽视了这个细节中蕴涵的一种精神。
  中国已是少年之中国。蓝天白云,大雁排着人字阵,往往来来。小鸟那么多,许多鸟,人还没有来得及把它辨认以及给它起一个名字。一个中年人举箭,向天空射去,小鸟一展翅,躲避了,中年人微微笑了,向远方的小鸟挥挥手。他是孔子。他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论语》上说他捕鱼时用钩而不用网,射鸟时只射飞翔的鸟而不射睡眠的鸟,也是一腔暖意啊。
  中国一天天长大。这时候,佛教进入中国,中国语言中多了一个词汇:慈悲。佛典上说:“爱怜为慈,恻怆为悲”,“慈能为乐,悲能拔苦,”又说:“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
  长大的中国经历了花风伺蝉、花影啖鱼的平和与辉煌,同时也经受了“惊鱼认月为钩,惊鸟把果作丸”的失败惊恐。中国的慈悲在险峻的生存环境下,正一步步式微。“相逢莫诧无鱼卖,自是平生用直钩”,听起来,空谷足音,已是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人间气的仙语了。
  
  二
  
  公元1898年,农历9月26日,我想那天应该是个好晴天,江南的石门镇上飘扬着一个婴儿响亮的哭声,一个叫慈玉的男孩出生了。在那个鱼米之乡中,一个叫丰润的学生长大了。在人间天堂杭州第一师范学院里,一个叫丰子恺的知识分子成熟了。或许是上天不忍中国的慈悲消失,天作之美,丰子恺在师范里遇到了他的图画音乐老师李叔同。李叔同双眼含满柔情,一付慈悲心肠。后来,他入佛门净地,人称弘一法师。丰子恺深受弘一法师佛教思想影响,不杀生物。1929年,为祝贺弘一法师五十岁生日,他“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作护生画五十幅,名之曰《护生画集》。每一幅画配一书法作品,是弘一法师的手笔。那书法,是脱去人间烟火气、摒弃书法技巧的孩儿体。书与画,相得益彰,一时间,洛阳纸贵。1940年,为庆贺法师六十岁生日,丰子恺又作画六十幅,仍由法师亲笔题字,结集为《护生画续集》。书画的内容都是劝人行善,主张人与鸟兽草虫平等相处的。他说:“救护禽兽鱼虫是手段,倡导仁义和平是目的。”当时的中国,烽火连天,内忧外患,有人认为这样的画集似不合时宜,他的同学、著名人士曹聚仁说:“‘慈悲’这一种概念,对敌人是不该留存着了。”“在这个时代,《护生画集》可付诸一炬。”丰子恺显然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他说:“护生是护自己的心,并不是护动植物。详而言之残杀动植物这样举动,足以养成人的残忍心,而把这残忍心移用于同类的人。故护生实在是为人生,不是为动植物。”应弘一法师的要求,丰子恺表示逢十作《护生画集》一册为法师祝寿,直到法师百岁。不久,法师仙逝。丰子恺念念不忘前言,1948年作《护生画集》第三集七十幅,1950年作第四集八十幅,1960年作第五集九十幅,祝师阴寿。“文革”中,丰子恺预感到自己世寿无多,于1973年提前完成最后的第六册护生画一百幅。他还没能见到第六集的出版,就于1975年去世了。
  《护生画集》先后费时半个世纪,在同一宗旨下共作画四百五十幅。每一幅画配一书法作品,或诗词或短文,都是散落在中国典籍和民间的关于慈悲的话题。丰子恺一腔爱心,满腹温暖,收拾碎片,修补慈悲,可谓积沙成塔,集腋成裘。《护生画集》的出现,在中国的大地上高高举起了一面慈悲的旗帜。
  
  三
  
  我初见《护生画集》,并不懂作者的一腔情怀。我随手一翻,翻到《剪冬青有感》,一下子震惊了:画面上,一个园林工人正在拿着一把大剪子剪冬青,他将那高高低低自己生长的冬青剪得整整齐齐。作者联想到,那排冬青,犹如一队胖胖瘦瘦高高低低的人,大剪刀“喀嚓、喀嚓”地剪过,有的被剪去了半个头,有的头连脖子被剪去,直剪得高低一致整齐化一。以后的日子里,我看见园林工人修剪树木草坪,就想起那幅画,就产生许多想法。
  一个面目和善的男子,依窗喂鸟,题名《窗前好鸟似娇儿》。
   一人持帚扫雪,远方有一小鹿,行在雪地上,题云:“自扫雪中归鹿迹,天明恐有猎人寻。”
  树荫下,一家三口看螺从容爬行,妈妈告诉小儿说,螺蛳背着自己的房子在外游玩。
  一头猪看见一人提着一只火腿准备做下酒菜,心生悲伤,不禁叹息:“我的腿!”
  芭蕉叶边,有一秋千,人去了,几只黄蜂飞来,作者题道:“黄蜂频扑秋千索,为爱娇娃纤手香。”
  树杈上有一鸟巢,巢中卧一飞不动的老鸟,小鸟为它衔来虫子,叫《慈鸟反哺》。
  一户人家烹鳝,见鳝首尾着汤,努力鞠身向上,后将鳝的肚子刨开一看,里面有它的孩子。
  《生的扶持》说的是一蟹失足,二蟹扶持,物知慈悲,人可不如。
  一只母鸡看到地上的鸡蛋壳,心中疑惑:“这是我的儿吗?!”(得心大师曾作诗为自己吃鸡蛋辩护,写《食蛋赋》:混沌乾坤一壳包,也无皮骨也无毛,老僧带尔西天去,免得人间受一刀。他若看到此画,一定汗颜。)
  ——四百五十幅画,四百五十幅书法,都充满着这样的童心、爱心、智慧之心,充满着怜悯和慈悲之心。
  在我受到的教育中,像《护生画集》这样充满宗教情怀的教育是没有的。在我有限的阅读中,像《护生画集》这样充满广大爱心的著作也是少有的。况且,绘画的形式,生动直观;绘画的语言,直抵内心。我读着它,渐渐地,目光中少了些块垒,多了些柔情;面孔上少了些僵硬,多了些笑意;言行里少了些冷漠,多了些同情。我看人看花看鸟看虫看万物,多了一副慈悲心肠。
  《护生画集》继承了中国文化薄弱的慈悲传统,让中国的慈悲长驻与光大。如果说,鲁迅“在生的喊叫和死的沉静之间/他冷冷地望着那个世界/一只眼含满柔情/一只眼在瞄准”的话,丰子恺在同样的环境中,一只眼含满柔情,另一只眼仍含满柔情。所以,我甚至以为,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化,有了毛泽东,有了鲁迅,有了《护生画集》,有了《二泉映月》,有了小提琴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就算五谷丰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