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足球,又一造神运动

作者:申 维




  邵建先生替《老照片》的冯克力先生组稿,约我写一组解读文章。他在来信中夹了一张照片(见《光与影》2000年6期,胡金喜摄)。照片上的人挥舞着旗帜,头缠红布,赤裸着身子,胸前写着斗大的血字:“杀”。开始,我以为是一幅义和团抵抗八国联军的照片,只是奇怪照片上的人辫子怎么不见?后细看底下的一行字才得知,原来是1998年全国甲A联赛最后一轮,前卫寰岛与深圳平安比赛时的主场球迷。我差点儿当着老照片来解读。我想,与其借古讽今,不如就事论事,谈谈这幅照片。像这样的场面,想必大家并不陌生,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
  去年,中国队在昆明主场迎战印尼队。全场数万球迷擂鼓助威,高声呐喊,喊了四十五分钟,收效不大,上半场反而被印尼队攻入一球。下半场,场上的气氛就有点悲壮了,球迷们自发地高唱起国歌:“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可能是场上球员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啦”,一个个抖擞精神,果然,反败为胜,最终以5比1赢得胜利。事后,各大传媒对此大力宣传,普遍的说法是:国歌激发了场上队员的斗志,在球迷们的爱国主义热情的感召下,赢得这场比赛胜利。当然,这场球赛也成为爱国主义教育的生动范例。
  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下半场神奇教练米卢调整战术,改442为353,换上技术性的前卫祁宏,激活了中前场,才取得胜利。这种说法似乎太专业,反响不大,属于非主流。国人还是更相信国歌的神话,相信国歌的神奇魅力。
  于是乎,在广州,当中国队与草台班子柬埔寨队比赛时,球迷们早早地使出传媒推广的经验,高唱国歌,高祭国旗。可是,这回似乎没什么作用。无论你国歌唱得再响,口号喊得再高,国旗在场上祭得再激昂,代表十几亿中国人而战的国足精英们依旧无动于衷,像耳朵里塞了棉花。球迷们在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叫喊之后,爱国热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冷却,出乎意料地倒戈,当了“二黄”。
  开始时,央视《足球之夜》的黄健翔和张路是国歌神话的始作俑者。当他们亲眼目睹伟大的爱国主义球迷哗变为卖国主义球迷时,他们的确有些惊惶失措,不知所云。很快,张路就恶狠狠地向球迷透露出一则多少有些威慑的消息:有某位将军看了现场球迷的表现,拍着桌子说,在战争年代,就要送他们上军事法庭,以叛国罪论处。这则消息透露的稍稍有些迟。如果当初用高音喇叭现场一喊,或许会吓跑几个胆小的。我猜这位将军肯定是个退役的,因为没听说有人真的为此事上法庭,也没人因此而判罪。
  想一想,球迷们为什么愤怒?他们盼望中国足球能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多少年的梦想难以实现。他们记忆深处,有太多的足球耻辱:“5·19”;“黑色 三分钟”;“恐韩症”;“西亚群狼”……他们等待,一个又一个四年过去,梦想化为泡沫。人生有几个四年?他们对中国足球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事实上,球迷的感情一次次受到愚弄。他们省吃俭用的钱养活了球场上的大小腕们,养肥了黑哨,滋补着各大传媒,可他们的利益一次次受到损害。他们看不到最纯粹的足球——快乐足球。
  足球是什么?足球就是足球。球员从踢球中得到快乐,球迷从看球中得到快乐。今天,我们的足球已经远离足球的本质。没有什么比传媒对球迷伤害得更深。没有谁去关心足球中的技术因素,球迷们被传媒误导。因为政治和人为的因素,商业操作,传媒煽情,足球异化!足球成了一种新的造神运动。传媒让你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足球可以亡国!
  中国足球能否冲出亚洲,这与国家是否强大,人民是否幸福,根本不是一码事。世界上许多足球强国,譬如,巴西、阿根廷、南斯拉夫、哥伦比亚、喀麦隆、肯利亚……它们的国力远没有足球强大。美国就是一个足球弱国,它们的足球输给伊朗,美国人也没有把这看着是国耻。我们有的运动项目不要你盼,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就是世界冠军,像武术、围棋等。有些项目,像橄榄球,等上百年都不一定能拿世界冠军。我们并非样样都要拿冠军,果真如此,那不成了单极世界吗?
  我不想过多地谈论足球,这样的话题还是留给《足球之夜》吧。他们既清楚中国足球,也清楚中国足球背后的东西。在这儿,我所关心的是亲眼目睹了球迷从狂热的爱国主义到叛国主义的激情转变,而且这种转变是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完成,过程之短,觉悟之快,令人吃惊。几分钟前,各大传媒还在为中国有这样伟大的爱国球迷而沾沾自喜,可是,几分钟后,就像弃妇似的抱怨说,中国的球迷素质太低,应当向某某国学习。最好中国足协把球迷也组织起来留洋,像当初健力宝队一样。
  其实,国嘴们完全没有必要为球迷倒戈如丧考妣,也不用担心球迷会当真叛国。球迷喊“中国队加油”与喊“柬埔寨队加油”,跟爱国、叛国没有关系,这只是他们对场上球员意志、品格和球技的客观评判。无节制地煽风点火,硬把某项体育运动与爱国主义联系在一起,火就会烧到自己的胡须。虽然他们脸上没有胡须,我还是这样形容。从前,苏联运动员在场上拿冠军,升国旗,奏国歌,下场后叛逃的事屡有发生。那时,苏联的国嘴也经常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当然,我讲这样的话,那位爱国的将军是不乐意听的。现在,我对是否真有将军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十分把握。或许,张路不满球迷的表现,怕影响了收视率,影响了广告,搬出个“军”字吓唬人。因为大家都知道,关键时候,军人是最有威慑力的。
  传媒为什么要把足球与爱国主义联系在一道呢?因为爱国主义是一个最最有魅力、最最煽情、最最打动民众的词。酒总是让人兴奋。正因为如此,爱国主义在今天被无节制地滥用。在人类的历史上,还没有一条罪,叫爱国罪,也从没有人因爱国而受到谴责。正因为如此,人类历史上大的劫难无不是爱国主义而引发的。两次世界大战,你能说那些死去的冤魂不爱国吗?德国、日本的民众如果不爱国,那场战争一天也没法维持。前不久,日本首相还去靖国神社吊唁了那些国际公认的战犯。因为那些战犯在日本的首相和日本的平民眼里,依旧是所谓的爱国者,依旧是孝忠天皇的英雄。
  爱国主义是有必要甄别的,并不是所有的爱国主义都那么可信,那么可爱。
  我认为球场上的爱国主义就不可信。赢了球就是爱国,输了球就是卖国;拥护中国队就是爱国,反之就是卖国。如果这样,大概没有人敢踢球,也没有人敢看球。我倒要替广州的球迷鸣不平,花了钱,没看一场好球,还要背一个卖国的名,这公平吗?
  流氓爱国主义也不可信。足球流氓用汽水瓶子袭击对方球员,攻击对方球迷,制造骚乱,这是爱国吗?你看圆明园的大水法,美丽、壮观、洁白的大理石柱子上涂满污言秽语。这种“礼义失而厕于野”的爱国主义可信吗?在流氓那里,爱国主义是一块遮羞布。在科索沃,你既可以看见阿族的妇女、儿童遭塞族军人强奸、掠杀;同样,你也可以看见塞族无辜平民遭阿族军人枪杀。那儿,完全没有国际公约和人道主义可言,在爱国主义的幌子下,充满着兽性主义。
  我们看见纳粹德国的盛大游行,许多人振臂高呼,伟大的日耳曼民族,伟大的德意志,希特勒万岁。德国的青年喊着爱国口号上前线充当杀人机器,喊着爱国的口号把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塞进焚尸炉。“文革”时,我们听了太多太多的爱国的口号,也看了太多太多的人间的惨剧,而许多有良知的人,在那样的时代,选择了沉默,甚至他们因为沉默而背上叛国的罪名。
  我不反对爱国主义,但是,我反对狂热的爱国主义。因为“狂热”一词包含着非理性。历史告诉我们,狂热的爱国主义者最终都会沦为虚无主义者。“二战”后的整整一代人,为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当初,他们都是最最激情的狂热的爱国主义者。“文革”的一代人,当他们爱国的热情冷却后,留下的是什么?虚无主义,如诗人北岛说的“我不相信!”这最终导致了今天的信仰危机。
  我们再看看这张照片吧,球迷胸口的血字“杀”,有鲜血淋漓之感,极为醒目。他张着大口,露出两排清晰的牙齿,捏着拳头,表情扭曲。他痛恨谁?我不知道。我想,他痛恨的绝不是他身后的一群人,而是另一群人。一群人恨着另一群人。为什么痛恨?我不知道。我看他们也只不过是一些平民百姓,平日里为着柴米油盐而操心,到底是什么激发出他们的兽性?
  今天,我经常听见周边的人动辄叫嚷着“打”。这与“杀”有异曲同工之妙。“打小日本,这小子富的,让他赔款;打菲律宾、越南,把南沙的小岛全部归还;打俄罗斯,占着我们领土不还;打美国佬,这小子最可恨……”他们要打的目标很多,理由也很充分,中国似乎到了与八国联军算老账的时候。世界欠中国的太多!他们喊“打”的时候,出口豪迈,颇有男子汉的风度。往往在这种场合,谁不喊“打”,谁就是孬种,不够爱国。当然,不够爱国在爱国者的眼里,就是叛国。
  我们的国民心态是,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中国人不怕谁:八年抗战,我们小米加步枪打败日本;朝鲜战场,我们让美国人初尝失败的滋味;珍宝岛,我们教训了苏修;我们还打败过印度人、越南人;中国人民解放军创造了一个个战无不胜的神话。再说,金庸、梁羽生为我们一夜间制造出那么多的大侠,使我们的妇孺老幼都有一种横空出世的感觉。似乎我们这个民族正一天天走向神话。
  神话毕竟是神话。中国的现实是生活在未庄的村民。有一回,未庄的人捉住一个小偷,众人围着小偷殴打,那个小偷躺在地上,已经失去反抗能力,当时,连吴妈都在小偷身上体验了武侠片上的拳脚功夫,每人都当了一回英雄。还有一回,未庄遭到土匪的打劫,村民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委曲求全,集体充当看客,因为土匪手上有刀子。能否打败土匪?他们没底。未庄的人是绝不会惹美国的,他们很现实,也很明智。喊“打”与真“打”是两码事。喊“打”有怂恿别人去打,让别人倒霉的意思。
  真正的爱国主义者不仅爱国,而且懂得怎样爱国。历史告诉我们,狂热的爱国主义者制造的灾难,最终落在真的爱国主义者的头上。